闾丘策低垂的双眉,微不可见的一蹙,“娘娘说的极是,王爷的身体确实需要静养。”
“如此就辛苦闾丘大夫,好好照看王爷。”
“娘娘言重了,这本就是老奴份内之事。”
玉冰起身,率先离开了高衍的寝居。
寝居外,积雪堆砌着玉树琼枝——这一夜,雪落的真的太急。
月亮初升,素光柔弱无力般淡淡洒落。
织绢松木屏风上,浓笔之下的仕女图,婀娜多姿,似要从屏风上款款而来。
屏风内,漆黑沉沉。
屏风外,一张榆木雕花的五脚圆桌上,双管烛台,托着欲滴的烛花;圆桌边,两个人相对而坐,正举杯对饮。
推杯换盏,酒过数巡,桌上杯盘狼藉,莹瓷酒壶散落在绯红的氍毹之上,酒香四溢,弥漫闺阁。
“迎蓝,这酒是聚福楼的?”
“聚福楼?”迎蓝睨了一眼孟达,不屑道,“聚福楼酿的酒能有这般香郁?这桂花酒,可是娘娘亲自酿的。”
“是么?”杯中清波荡漾,阵阵香甜灌入鼻中,孟达晃着酒杯,醉意渐浓,“这酒甘绵有余,只是醇厚不足;不过单就这份甘绵如醴泉,聚福楼的酒就逊了一筹。”
“娘娘说了,等到来年再饮,甘醇香馥,大是不同。”迎蓝笑道,“娘娘知道今晚我请大哥喝酒,特意让逐夕姐姐送来。”
话音未落,迎蓝又将孟达的酒杯斟满,孟达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娘娘……娘娘对你真好。”
见迎蓝扬起笑脸,泛起的红晕,显得娇态动人,孟达恍惚,直直傻笑,手臂一晃,杯中迎蓝刚斟满的酒洒了一桌。
“那是娘娘人好,只是……”原本的笑容,瞬间敛去,撅着嘴道,“只是王爷不好……”
“迎蓝……不可乱说。”孟达手摆个不停,示意迎蓝不要乱说,本想站起,只是脚下有风,身体尚未站直,又坐回了凳子,“王爷……哪里不好?”
“王爷就是不好。”迎蓝不理孟达的手势,一边为孟达斟酒,一边不服道,“王爷病成这样,娘娘可怎么办?”
听到迎蓝说的是王爷患病之事,孟达豁然笑道,“傻丫头……过两天……药就会送来……放心……王爷不会有事。”
“是么?”四溢的桂花香,阵阵飘入迎蓝的口鼻,渗入心脉,迎蓝渐渐有了醉意,但神智尚清,“若真是这样,那就好,只是,王爷怎会患有顽疾?”
“这个……这个不能说……”孟达双眼朦胧,看着杯中的酒,晃出层层清光。
“大哥,难道对迎蓝都不能说么?”
迎蓝哀求的神色,显得楚楚可怜,孟达心神震荡,“也是……我们……是自家人……跟你说……无妨……”
“王爷……”孟达亢奋的神情,陡然消失,晃着的脑袋,似摇摇欲坠,目光愤恨,狠狠将酒杯拍在桌面,杯中酒水四溅,“太后……都是太后……这个毒妇……害的王爷……年年……如此……”
迎蓝见孟达手背青筋爆出,目中怒火中烧,心中一惊,知他心里难受,微有不忍,“来,大哥,我们喝酒,不提那个老太婆。”随即为孟达斟满酒杯。
“好……不提……”抛开那个老太婆,孟达的情绪顿时平复。
两人举杯豪饮,一杯接着一杯。
烛花层层堆落,只剩半烛闪耀,淡洒桌面,拉长了两个身影,背影如弓——两人已酩酊大醉,伏案而眠。
一声轻微的叹息从屏风后传来,深沉的屏风后,漆黑如墨,只有一双明亮的眸子,微有光泽,却也黯淡许多。
“正如你所说。”逐夕幽幽说道,离开王爷寝居后,玉冰就告诉她定是太后,但方才听到太后两个字时,她心中仍是一惊,“果然是太后。”
扶着玉冰从屏风后缓缓走出,逐夕抬眸见玉冰沉思的脸,不见悲喜,只觉得她步履沉重。
“迎蓝这丫头,让她问什么,就问什么,多一句都不问。”逐夕无奈的说道。
方才孟达说,两天后药会送到,却没说从哪里送来,由谁送来?她本以为迎蓝会接着话题问下去,那知道这丫头茫然不知。
逐夕扶起迎蓝,将她放入床榻。
回身时,见玉冰坐在桌边,背影袅娜,却也萧肃,良久,才听玉冰开口,绵绵声音渐渐清晰。
“去通知元少棕,前来领人。”玉冰睨向孟达,淡淡一笑。
他们不让她知道,她就不知道了么?她不仅知道,还要让他们知道,她已经知道。
迎蓝虽没有问出,这药从何处,由谁送来,但是她总有办法知道。
月华之下,雪光粼粼,若非更漏声声,焉知不是白日。
梨树上,积雪未融,树枝上滴落的水珠,随着深夜温度骤降,已然结成冰凌。梨树下,玉冰一身紫貂,形影相吊,寒风掠过,吹起碎雪飘舞,簌簌的潜入脖颈,刺骨的寒冷。
两天,还有两天,可两天竟如两年漫长……
绕过寒塘,穿过回廊,连枝苑外,曲径幽深。
是何时,他已悄然住在了自己的心里,是沙盘对阵时的嬉笑,是池塘边的抚慰,还是聚福楼的重逢,亦或是花间亭的邂逅?
那紫色长袍,何时渐行渐远,素白长衫,又是何时翩跹而至,是她水性,还是时间消磨人心。
廊檐下,灯火通明,沉重的脚步止于寝居之外。抬眸处,一个绰约的身姿映在碧纱上——最终,她让依依留下,伺候王爷。
她知道,躺在床榻上的那个人,应是静静熟睡。
折道离去,穿过庭院,沿着回廊,渐行渐远,直到遇到一个院门,玉冰才停住脚步,抬眸望去,正是尚药司。
屋内,烛光下,闾丘策正翻着医书,看的入神,浑然不知娘娘已经进来。
玉冰一手拿起捣药舂,一手拿起药臼,坐在一旁,静静的捣起药来。
敲打之声,一声声传入耳中,闾丘策回过神,见是娘娘,欲要俯身行礼,却被娘娘微微扬起的手,免去了礼数。
“本宫闲着无事,过来瞧瞧,你且忙你的,不用候着。”
她辗转数更,难以成眠,一夜竟漫长如岁,不得已,起身披着貂裘,信步而行。
闾丘策望向娘娘,才半日的时间,娘娘一脸的憔悴,神情疲惫如此,目光复杂的射向娘娘手中的捣药舂,用力均匀,“娘娘也会这些?”
玉冰微愣,旋即明白闾丘策的意思,“谈不上会与不会。”
她是堂堂相府的千金,本来是不需要会这些,可是谁让她这位千金有名无实呢。
玉冰放下手中的捣药舂和药臼,缓缓走到前面的药柜,失神的望着层层药斗,若不是高衍身体患有顽疾,堂堂的王府何需辟出一个院子作为尚药司。
“娘娘识得药材?”闾丘策目有疑虑的望着娘娘的背影。
玉冰嘴角微微上扬,并未立即回答,只是抽出一个药斗,拿了一味药材,说道,“这是细辛,主咳逆,百节拘挛,风湿痹痛,能明目,利九窍。”随即又拿起一味药材,“这是茯苓,主胸胁逆气,能开肺腑,调脏气,有解热散结之效,因此茯苓之用,在泄不在补。”
合上药斗,玉冰似笑非笑的看着闾丘策,“本宫说的可对?”
闾丘策心中微怔,目中有惊色闪过,脸上却不动声色,“娘娘精通药理,有仲景之才,老奴佩服。”
“本宫的娘亲,缠绵病榻多年,你应该已经知晓。”玉冰淡淡一笑,闾丘策心里想什么,她怎会不知,“为能服侍好娘亲,本宫也常常翻阅医书,精通谈不上,只能说略知一二。”
“娘娘纯孝,老奴深感敬佩。”闾丘策颔首说道,手心却渗出细汗。
闾丘策垂手而立,恭敬之至。微躬的背如微张的弓,虽已弯,但坚韧。
“闾丘策,你不用步步试探。”玉冰淡然道。
“老奴不敢。”闾丘策俯身道,他确实没想到娘娘懂得医术,心中怔忡。
“本宫今日来,不是来翻旧账。”玉冰神情幽深,目中万般苦涩,“本宫只是担心……”
他不能醒,她就不能眠。
这个王府因他的沉睡,也陷入了沉沉的死寂中,没有一点生机……
娘娘黯淡的神情,目中的灰败,似乎与病中的王爷一起沉寂下去,闾丘策为之一怔,再看到娘娘侧首时,高耸乌髻中,玳瑁生光,心中陡惊,猛然跪地,“娘娘,老奴有一事,想请教娘娘。”
玉冰没想到闾丘策会突然下跪,不知是何用意,“无论何事,起来说话。”
闾丘策站了起来,躬身问道,“敢问娘娘,何为夫妻之道?”
玉冰骇然,想不到闾丘策会问这个问题,沉思片刻道,“夫妻之道,如两人身在孤舟,风平浪静时,可携游沧海;波涛汹涌时,应并肩共济。”
“好,说的好。”闾丘策声音激昂坚定,目中恭敬之色弥增,再次跪下,“老奴向娘娘请罪。”
“本宫方才说过,今日前来,不是来翻旧账。”玉冰知道闾丘策所请之罪。
“娘娘不怪罪老奴,是娘娘仁慈,是老奴之幸。”闾丘策停顿片刻,说道,“但老奴应务必将实情禀告。”
“起来说吧。”玉冰望着闾丘策额前的皱纹,这深深的痕迹里不知藏有多少事。
闾丘策起身,“娘娘大礼之日,喝的那碗汤药,确实与往日不同,娘娘想必当时已经知晓。只是,娘娘有所不知的是,那碗汤药是老奴擅自而为,与王爷无关,还请娘娘勿要责怪王爷。”
玉冰微愣,旋即明白,哑然失笑,原来是为高衍求情来着。
高衍对她与对其他侍妾不同,又宠爱有加,却至今未能圆房,闾丘策定是以为,是她一直未能原谅高衍,因汤药之事对高衍耿耿于怀。
“真是你所为?”
“是老奴所为,老奴罪该万死。”
其实就算是高衍的授意,又如何,她早已不再怨怪于他。
洞房之夜,他们各有难处,他有他的无奈,她有她的自尊……
谁对谁错,谁又错过谁,若要怨,只能怨天意弄人。
只是,心中有阵阵苦涩,当日的无奈和错,应该早已过去,为何两人至今仍困在原地,高衍,你到底在想什么。
“算了,都过去了。”是的,都过去了,无论高衍有何种想法,她现在只希望他能赶紧醒来,更何况她从来就没有看透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