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听得“闹鬼”二字,满屋子太太小姐们全都变了脸色。
旧时古宅,最怕的便是这种不干净的东西。二太太再开口的时候,声音都有些变了。
“你看真切了吗?”
“没,女儿害怕,没看真切。”谁会把鬼给看清楚啊,真要看清楚了,也就跟鬼成一路儿的了。
二太太不由松了口气:“你这孩子大约是没睡好,净说糊话了。这宅子租前我可打听过了,从没听说过那种事儿。你前些时候遇上劫道的,车里又死了个人,大约是吓着了。”
钱氏向来喜欢挑二太太的毛病,就算事事如意也要说三分不称心来。现在自然是更不会放过了:“让我说什么好,当时你跟老二便不该丢下他们。哪能让三个孩子落了单。这亏的没什么事儿,要是真出了事儿,回头还怎么去见去了老太爷。”
二太太忍不住撇嘴,心道宁娘他们三个老太爷也不在乎。老太爷死的时候宁娘不过周岁,她娘还没跟二老爷和离呢。剩下两个小的,老太爷连见都没见过,哪里就会惦记上了。
可她这么想,话却不能这么说,站起来向钱氏告罪道:“母亲说的是。媳妇儿这就让她回去歇着去,再找大夫开两帖安神的药吃着。待她身子好些了,再到您跟前侍候吧。”
钱氏赶紧摆手让她们下去,转身又去了自己内屋设的小佛堂,对着菩萨念了一下午的经,这才略放了点心。
宁娘稍一出手,到底还是没能立杆见影。但这本在她的意料之中,除非她豁出命去,整个披头散发胡言乱语,要不然单凭这一两句,自然是不能让人信服的。
二太太带她离了钱氏处,又把她叫去自己屋里。一进屋眉头便皱了起来:“你方才在祖母那儿说的是什么话儿,存心想叫我难堪吗?”
关起门来二太太也不愿意兜圈子,说话也变得不客气起来。宁娘忙摆出一脸真诚:“母亲容禀,女儿说的句句属实,并不敢胡说。女儿先前也以为自己看错了,前几日一直不曾说。今儿是祖母问起,女儿才不得不说。”
二太太上上下下打量了她好几眼,仔细品着她的话。宁娘神色如常,并没有什么不对,眼神极真诚,完全不像与自己作对的样子。二太太看着看着,自己也有些不放心起来:“你的话当真?”
“句句是真。女儿想着这宅子到底有年月了,当年那王爷一家住在这里,难保有人受了点冤屈。后头又是连年征战,只怕……”
青天白日的,二太太没来由竟觉得脖颈一凉。她到底只是个内宅的女人,于这种鬼怪之说还是很相信的。刚才不过是疑心宁娘与自己作对,眼下这么一盘问倒觉得不像,心里不由也开始打起鼓来。
“你先回去吧,好好歇一歇。这几日先不要去祖母那儿请安了。”不管如何得先把宁娘跟老太太隔开了,要不然老太太抓着这由头整天找自己麻烦,可是大大不妙。
宁娘乖顺地退了下去回房补觉。二太太转身开始琢磨要不要找个和尚道士什么的来驱驱邪。
一连几日,宁娘都缩在自己屋子里没怎么出门,连小书房也没去,也不管那两人会不会活活饿死。她整天琢磨着装神弄鬼的事情,夜里自然也睡不好,每日起来晕晕沉沉,倒真像是整晚被鬼魅所扰。
春晴几个大丫鬟听了她说的闹鬼之事,也变得紧张起来。丫鬟们没见识,又喜欢捕风捉影,夜里屋外一只野猫蹿过,或是掉几片树叶,也够她们吓得半死了。几个人整天凑在一起说些自己遇到的怪事儿,渐渐的竟也真的有人相信起老宅闹鬼之事了。
宁娘虽然不用整日里披头散发,但这几日确实也装得精神萎靡。钱氏也差人来问过,听说她依旧不见好,还让人去请了大夫来把脉。大夫来了仔细一摸,也没摸出什么病症。这下子倒更证实了是被鬼怪所吓的谣言了。
修哥年纪小,更怕这些东西,时不时就在屋里哭,还去求过钱氏,说要搬出现在住的院子,寻一处更安全的住处。
钱氏为此极迁怒二太太,埋怨她做事不尽心,随便找了处宅子来应付自己。二太太满肚子委曲,心想我自个儿不也住着嘛,若真想害老太太你,难不成还要把自己也搭进去?
谎话说多了也便成真了。二太太也不敢大意,托人找子个据说能开天眼的道士来做法。那道士本就是个神棍,不过为骗钱而来,见二太太出手大方便随便编了点瞎话。说这宅子当年曾有十七个女鬼冤死在此处,若想化解必得花大价钱请神灵来驱邪。
那道士一上门,隔壁邻里也听得消息,纷纷在那里扯闲话。这宅子空了这么久,谣言总是有的,一时你一言我一语,七嘴八舌说得似模似样,一个个好似自己真撞见过鬼似的。
二太太本就被那十七个女鬼给吓着了,这下子听了邻里间的传闻,更是怕得不行。先前还有些埋怨宁娘多事,这会子倒真感激她起来了。若非她发现得早,那些个女鬼到时候一一下手,他们一家老小哪里还有活路。
这宅子本就是暂住的,二太太也没啥留恋,那道士又是狮子大开口,二太太见了就心烦。当下就打定主意赶紧找别的屋子,趁早离开这是非之地。
偏巧这个时候二老爷也派家丁送信过来,说他已卸了浙江按察使的官职,改授太常寺卿。让二太太赶紧收拾收拾,带着母亲儿女并大房的家人,一道上京城里去团聚。
二太太接了那信一看本有些不悦,太常寺卿也是正三品的官,并不比原先的按察使高。二老爷不算升官,只能算是平调。所谓不进则退,没有升便是贬了。且京官难做,京里高门大户太多,正三品虽不算小官,但在什么亲王侯府面前便不算什么了。
可她转念一想,又觉得这是好事儿。京官到底要比外放来得体面些,皇上既愿意把你放在身边,便说明他器重你。更何况眼前这种境况,转变只在瞬息间。待在京城里消息也灵通些,有什么也能及时反应过来。不比远在江南,真要出点什么事儿,等消息到了你手上,黄花菜也凉了。
二太太这么一想,便又高兴起来。二老爷临去京城时忧心忡忡,生怕皇帝一个不悦摘了他的脑袋。现在脑袋保住了,官职也保住了,真可谓是皆大欢喜。更何况京城高门大户多,那也有好处。眼看着过几年莹娘朗哥也要到说亲的年纪了,先在京里跟各家太太们打好关系,媳妇女婿也可以先相看起来。待过几年二老爷再往上升一两级,再给孩子们议亲,想想便觉得是美事儿一桩。
既这么打定了主意,二太太立马便招人进来安排差事,速速往京城赶去。这屋子因着闹鬼,住得也怪憋曲的,这下可好了,也不用费劲巴拉驱鬼了,也不用另寻住处了。一家人风风光光上京,随那鬼怪爱怎么闹腾便怎么闹腾吧。
宁娘听到要上京的消息直觉松了一口气。她这几个扮被鬼吓得扮得够累的,时时担心那两人会出点岔子。到时候要把自己捅出来,她往后在陆家还如何自处?
春晴一面收拾东西一面笑道:“这下可好了,小姐终于不用担惊受怕了。”
秋霁凑过来笑话她:“我看不是小姐怕,倒是你自己更怕吧。昨儿夜里也不知是谁,非要钻我被窝里来睡,说什么怕冷。我看怕冷是假,怕鬼是真吧。”
春晴被她哂得脸上一红,伸手便去咯吱她。宁娘见她们闹得欢也觉有趣,不知不觉人也活泛了起来。索性跳下床来帮着大家一起收拾,那着急的模样,真像是被鬼吓怕了似的。
满院子的人忙活了两宿,终于将所有东西打包收拾好。大老爷那边的旧宅派了原先大房的一房家人照看着,剩下的不管男女老少,通通坐上雇来的马车,齐齐上京。
宁娘离家那一天,原还想去小书房看一看,想想还是算了。走都走了,从此便没关系了,别平白无故惹一身骚。那两人看起来身手不凡,想来饿不死,没的自己瞎操心。只是二太太派人去小跨院收拾东西的时候,她还是没来由地紧张,一直支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生怕闹出点妖蛾子来。
好在那里东西不多,派去的两个婆子将架子上的书扫进包袱里,别的什么也没要,匆匆便离开了。密室后头那两人侧着耳朵听了半天响动,确定人都走了之后,少年便忍不住笑起来:“那丫头倒有点本事,这么快便将家里人全骗走了。”
“他们再不走,事情倒有些不好办了。少临那里已准备妥当,只等这家人走后便可连夜出动。我怕再拖下去,上面该有所察觉了。一旦打草惊蛇跑了几个,咱们这几个月的辛苦便算白费了。”
“哪里跑得掉,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们能跑哪里去。便是今日不死,总有一日也是要死的。”少年说这番话的时候,脸上表情淡淡的。但这话细细品来却给人一种肃杀的气息。
言之抬眼望着他,片刻后又将脸转向了别处。少年无奈地笑道:“我知道你不喜欢这样。即便有些人你非杀不可,可你心里终究是排斥的。可你我的命生来便是这样了,只怕到死也难以跳脱出来。”
言之将身体靠在冰冷的砖墙上,望着外头透进来的一点点光线,长长吁出一口气:“真的是到死也跳脱不了吗?”
一跨出老宅的大门,宁娘便觉得自己总算是跳脱出来了。她戴着帷帽向门内望着了一眼,匆匆上了马车。
从济南一路向北往京城而去,全程都是坐车,不需搭船走水路。这对宁娘来说无疑是个好消息。她同以往一样,带着琳娘坐一车。修哥本该和其他几个哥儿骑马关行。只是如今山东地界儿不太平,几个哥儿穿金戴银骑马太招摇。特别是文武两兄弟,又好多嘴惹个事儿。万一招惹了不该惹的人,没的惹出祸事来。
二太太索性让人多备了两辆车,四个哥儿两两而坐,免去了许多麻烦。修哥自从到了济南后,便没怎么跟朗哥照过面儿。此刻两人同坐一辆车,他想起骑马回身来相救,不由心生感激。虽然对这个弟弟还有几分怯意,车行了大约一个多时辰后,到底还是鼓起勇气向朗哥道谢。
朗哥倒是落落大方,受了他的谢后又笑道:“那日是我不好,不该让你们落了单。”他虽年纪小,却早惠,不过十来岁言行举止已有成年人的风采。那日的事情本不关他的事儿,明明是二老爷和二太太这对父母不像话。可他说出这番话来时便是让人信服,说不出半句反驳他的话。
修哥微低着头,拿眼角的余光打量着朗哥。虽然他占着哥哥的名分,要真论起来自己可不如朗哥。这弟弟模样生得好,平白就让人觉得亲近了几分。一开口又是四平八稳胸有成竹的气派,看得修哥有些羡慕。
自己真的是太弱了,远不及弟弟来得大方得体。想到这里,修哥不由也挺了挺腰板,好让自己显得更自信一些。自己虽不如弟弟长得漂亮,可也五官端正眉目分明。如今这是要去京城了,自然也要拿出点精气神来,可不能让人笑话他们陆家子弟举止畏缩。
朗哥抬眼看着修哥的细微变化,面上不由露出欣慰的笑容。他本就生得好看,这么一笑更是眉目舒展气质清隽。修哥只觉得原本有些光线不足的马车车厢也变得亮堂起来。再看旁边陪着的两个丫鬟,脸上也微微现出红晕,显然已是有些看呆了。
单调乏味的旅途,因着朗哥的这一笑,倒也生出几分生趣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