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太太租的这处宅院,论新旧程度可比他们在杭州那套差远了。
但它胜在了大。二太太现在只求有个大一些的院子,不必每日一抬头便是满眼凌乱,满院子的丫鬟仆妇皆在眼前晃来晃去。你在里屋打个喷嚏,外屋也能立刻听见。这种窘迫杂乱的生活,一下子令她想起了儿时的落魄。
二太太自小出身便不好。父亲是个穷酸秀才,读了一辈子的书也没中进士,勉强靠个举人的身份谋了个末流的小官当当。二太太有这样的父亲,生活自然不太如意。长到十来岁身边也不过一个丫头,那还是自己母亲身边的。自打那丫鬟来了自己这儿,母亲身边就只得一个老婆子照顾了。
二太太上头还个兄弟,总算比父亲争气一些,熬到三十多岁总算中了个同进士,被分到北面儿当了个县丞。也不知是怎么混的,几年下来倒也小小地升了一下。二太太家的祖坟大约也是烧了次青烟,竟让他调进了京里当了个正七品的典簿。
便是在京里那些时候,二太太的这位胞兄完成了人生中最辉煌的一页,与当时还留在京里的怡王搭上了那么点子关系。
怡王是慬王的弟弟,也是永宁太子的儿子,年轻气盛脾气冲,向来喜欢怂恿哥哥争权夺位。那几年慎王还小,没人拿他当回事儿,庆献太子整日里病怏怏的,人人都知他活不长久。朝里不少人都猜测只要他一死,太子之位便会落在慬王头上。
没几个人能料到,皇上竟是铁了心要扶持赵郢这个奶娃娃,搞到如今慎王已十几岁,再想与他一争长短倒是有些吃力了。
二太太能嫁给二老爷当继室,自然全靠了她这位胞兄。当时正是慬王如日中天之时,二太太的胞兄虽然连怡王的面也没见过。但凭着那么点捕风捉影的关系,加之二太太生得实在貌美,二老爷一见之下倾心不已,这事儿便也成了。
二太太平日里也总跟孙妈妈唠叨,若不是自己家实在不像样,连一份像样的嫁妆也拿不出来,她也不会被拖成个老大难的问题。怨也怨她长得实在漂亮,她父亲眼看自己升官无望,也希望拿女儿“卖”个好价钱。于是左挑右捡挑花了眼儿,来求亲的看不上,他们看中的又攀不上。活生生将二太太拖成个老姑娘。
二太太嫁进陆家时已是二十有一,好些女子在她这个年纪孩子都有好几个了。亏得她一进府便生下朗哥与莹娘,如若不然在钱氏手底下日子只怕更难过。
如今她又要日日对着钱氏,少不得晨昏定醒。这让已过了几年舒坦日子的二太太颇为别扭。是以她才这般急着要寻一处大宅子,至少可以住得离钱氏远一些,不用每日时时听到她在屋子里咳嗽,听得人心烦意乱。
二太太租下的这处宅子离大老爷家并不远,就在后头的曲水亭胡同。这处宅子占地颇大,倒不比他们在杭州的那套窄小,只是年久失修屋子已是有些旧了,一走进去便是一股子霉味儿。
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租到这么大的宅子,自然是有些毛病的。这宅子是套老宅,据说是前朝某位封到山东的王爷留下的别苑。
那王爷当年像是被按了个谋逆的罪名,全家已是死得骨头都不知在哪儿了。这处宅子当时的前朝末代皇帝本是要收回了。只是还没来得及下手,他自己的皇帝宝座也让人给端了。这处宅子便这么荒了下来。
几十年来这宅子几经转手,不知怎的就落在了那王爷当年的一个旧仆手里。这旧仆已年过古夕,如今孑然一身。虽然手里捏着这房子的房契,一个人到底住不了这么大的宅子,便想把它租出去换点银子。
奈何这屋子虽大却不好租。想租这么大宅子的人家自然不差这点钱,要寻处更干净平整的。那些个想租的手里又没这么多钱。就这么租来租去的也没怎么租出去过,这宅子便平白空了好些年。
也是二太太实在急了没时间细找,这才算租了这处。反正他们也不在这儿常住,待二老爷的调令一下来自然是要跟他去任上的。这屋子不过住几个月,二太太也就将就一下了。
她将手底下的人分成两拨,一大拨留在大老爷处帮着整理东西,余下的一大拨则去了那老宅整理屋子,上漆是来不及了,但这积攒多年的灰尘蜘蛛网总要清扫一遍。
她又吩咐人将宁娘他们从客栈里接了出来,也不进大老爷家门,直接便把人接进了新租的宅子里。钱氏并嫂子唐氏兼三个侄子侄女也是一并接进了府里,各人安排了院落住下。这一通忙活,直从早上天刚蒙蒙亮,忙到太阳西斜才算堪堪完。
二太太早就吩咐下去让厨房整一桌席面来,到了晚间便领着儿子女儿们去了老太太钱氏住的正院儿,要陪她一道儿吃晚饭。
钱氏从那憋曲的小院里搬了出来,人似乎也精神了一些。虽则最疼爱的大儿子没了,可见了孙子孙女总也是高兴的。尤其是朗哥,她从前虽不喜二太太,却对这个嫡孙极为看重,不单因着他容貌俊美,更因他读书满腹品性端正,颇得钱氏的青眼。
宁娘与琳娘并修哥被分到了同一个院落,离着正院有些距离。待到他们三人进屋时,其他人都已经到了,满当当地坐了大半屋子。
众人一见他们进来,目光不约而扫投了过来。尤其是大老爷家的三个孩子,他们从前从未见过修哥,自然是更为好奇。虽然也听母亲提起过这个弟弟,终究觉得有些稀奇。
宁娘一看他们的眼神便明白了,他们大约也同别人一样,本也不信修哥是二老爷的孩子。直到见了修哥本人,见了他与二老爷颇为神似的五官后,才算是信了个八、九成。
修哥一见这么多生人立马便紧张了起来。宁娘走在前头,带着两个小的来到钱氏面前,慢慢地跪了下去,磕头行了个大礼。她本想说点什么,可一抬头的时候竟然已满脸是泪。钱氏一见之下也有些心疼,立马呼了声“我的儿”,就扑过来搂住了她。
宁娘觉得自己真可以去拿奥斯卡金像奖了,这眼泪竟说来就来了。她这一哭,后头修哥琳娘都哭了。琳娘大约是马车遇袭事件还留了后遗症,修哥只怕是见了这阵杖有些害怕。三个孩子并一个老太婆哭得稀哩哗啦,倒触动了一旁大太太唐氏的伤心处,立马也陪着掉了眼泪。
她一哭,二太太也不好不哭,只得陪着抹了几把眼泪。琴娘婷娘朝哥还在孝期,自然也是要哭的,一时间搞得整个屋子哭声不止,眼泪多的都快把房给淹了。
琳娘哭着哭着便被萍娘扯到一旁去了,宁娘和修哥则把钱氏扶回了椅子上坐下。宁娘又给钱氏抹了把泪儿,哽着嗓子道:“孙女儿不孝,祖母这些日子……”
话说到这里,她又说不下去了。钱氏满口“好孩子”地叫着,本还想挑剔修哥几句,被这眼泪一闹到底心就软了,又把这个莫名其妙冒出来的孙子搂在怀里安抚了半天。
二太太生怕宁娘与钱氏走得太近,赶紧上前劝道:“母亲快别哭了,当心哭坏了身子。如今咱们一家总算是团聚了,您该高兴才是。”
说着又来劝宁娘:“快把泪抹了,别惹祖母伤神。你瞧你这一哭,倒害得你伯母堂哥堂姐们也跟着哭了。”
宁娘不好意思地冲二太太点点头,一副乖顺的模样,又拉着修哥去给大太太行礼。琴娘几人也一并站了起来,与宁娘修哥分别见了礼。
宁娘趁这个机会好好打量了这几人。大太太唐氏一看就是个性子温和的,这些日子哭得多了,人也憔悴了许多。加上年纪比二太太大了不少,这妯娌两个站在一处儿,倒像是母女的感觉。
大房的两个女儿长女琴娘今年十四岁,比萍娘大了半岁,已长得亭亭玉立五官清秀,颇有点少女的风韵了。一举手一投足都颇有曼妙的风姿,看得人眼前一亮。次女婷娘比萍娘小一岁,身材比姐姐略丰腴一些,面色更健康红润,肤色也不是大家闺秀常见的一白到底,透着些许小麦色。宁娘心想若放在现代倒是另一种健康之美。
长子朝哥已然是见过了,又与宁娘等人行了礼便坐了回去。
这一子二女皆是大太太所生,看得出来她与大老爷年轻时感情不错。但这次大老爷为个粉头丧了命,也足见他脱不了男人的劣根性。年纪越大越风流,终是害人又害己。
如今人都死了,想这些也没用。宁娘带着修哥坐回了回去,专等老太太钱氏说话。钱氏这几日略微好了一些,人也能记起点事儿来了,看了看底下坐着的一拨儿孙子孙女,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转头问二太太:“我听正儿说你们来济南的路上遇上了劫道儿的,还把宁姐儿几个给落下了?”
二太太心里直恨二老爷多嘴。这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儿女被匪徒所围,当爹妈的只管跑路儿,传出去真叫人笑话。二老爷大约也是想与自己亲娘找些话说,话赶话儿的就把什么都给说了。
眼下二老爷人不在,二太太一下子就成了众矢之的。老太太这话一问出口,大房的几人目光立马投到了她脸上,倒叫她臊得慌。
“宁儿他们坐的车走得慢了些,不当心便落下了。好在有惊无险,孩子们总算都平平整整回来了。”
“要我说,这不是自个儿生的就是不上心。当时这车里若是莹姐儿朗哥儿在,只怕……”
不是亲生的自然不一样,这在天下走到哪儿都是这个理儿。二太太本觉得没什么,可被钱氏这么一数落,真是说不出的难堪。这老太太从前就与她不对付,嫌她家门户小,是靠着美色巴上的二老爷。自打她进了门就没见着好脸色。
从前也没见她从心疼宁娘琳娘什么的,修哥更是与她八杆子打不到一处儿。可现如今为了埋汰自己,竟也装出一副慈祥的脸孔来了,对孙子孙女那叫一份用心。
二太太被噎了这么一通,索性也不说话了。钱氏见她不回嘴,倒也继续不下去了。沉默片刻后一招手道:“行了,吃饭吧。”
二太太“哎”了一声,赶忙出去着人摆碗布箸。今日人多,大房二房加一块儿得有十多号人。钱氏自然是坐了主桌,下首围了一堆孙子。宁娘等孙女儿要与堂哥们避嫌,就被挪到了暖阁里另开一桌。
修哥离了宁娘有些不自在,好在朗哥扯着他坐在了自己旁边,一时倒也没露怯儿了。
这顿饭吃得寡然无味,桌上菜色再好,到底这屋里一堆守孝的人。钱氏想到从前大儿子陪自己吃饭的情景,忍不住又落下泪来。她一哭,大太太也陪着抹眼泪儿,一众儿女们又上来劝个不停,搞到最后人人饿着肚子回了房。
陆家大房二房经过几年的隔阂,如今终又走到了一起。眼见了便开了春,进入二月里,天气也和暖了起来。二太太筹划着得给朗哥几个重找个先生,女儿们家的刺绣习字还能放一放,儿子们的功课却是一时也不能丢的。
宁娘几个姑娘一时没了事儿,倒变得轻松起来。她每日一早领着修哥与琳娘去给钱氏请安,余下的时间便窝在屋里练刺绣。秋霁教得格外用心,宁娘便也学得用心。虽然比之那些学了三四年的火候还差一些,总算也能勉强绣点荷包手绢之类的小东西了。
除了刺绣她还读书。大老爷生前的东西全都搬进了这处旧宅,离着宁娘住的院落不远的一个小跨院里,就装了大老爷生前攒下的好些旧书。那些书上了年头,许久没人翻了,就被齐齐堆进了一个屋子,搁在书架上由它们继续积灰。
宁娘倒不嫌书旧,反正对她来说,这个世界的所有东西都是老古董,再老个十几二十年的也不算什么。大老爷经史子集读得不怎么样,倒偏爱看野史怪志,这倒对了宁娘的胃口,闲来无事便去那屋子倒腾倒腾,有时候让人给自己备一壶茶,一个下午便在那书房里消磨掉了。
就这般惬意地过了十几天。那一天日头正旺,宁娘绣了一上午的花眼睛发疼,便又往那书房里扎。春晴几个也知道她看书不爱人在旁侍候,反正这小跨院离她们院子也近,便留宁娘一个人在那儿。
宁娘那日踏出屋门右眼没来由地跳了一下,当时便觉得奇怪,想着不会要来什么事儿吧?等她一跨进那书房,眼皮子竟跳得更厉害了。
这书房平日里鲜少有人来,屋子里有股子淡淡的霉味儿。可她那天一踏进去,鼻子里就冲进一股子腥味儿。
那腥味儿也不像平日里在厨房闻到的杀鱼剥虾味儿,倒似那杀鸡放血的味道。宁娘愣了愣,壮着胆子往里走了几步,冷不丁就被眼前的一幕吓了一跳。
就在她平日里常站着的那个书架旁的青砖地上,竟洒了一小串血滴子,一路尽往书架背后的角落延伸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