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开了一路,宁娘便吐了一路。
萍娘从最开始的嫌弃到后来的厌恶,再到随后的麻木,最后竟也可以视而不见了。偶尔还会大发“善心”,劝宁娘去床上躺着:“……省得上了岸后你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还得让人抬着走。”
这话说得极为刻薄,显然是在讽刺宁娘当初是被抬进陆家大门的。宁娘吐了十几天,哪里还有力气与她争辩,连个白眼儿都懒得赏给她,自顾自靠在窗边的软榻里休息。
二太太听说她吐得厉害,也曾来看过她一回,见她吐得都脱了形,面上也有些着急,忙令厨房里做些汤汤水水来让她补着。只是宁娘毫无胃口,一看到汤水便想到自己吐出来的那些东西,反而更是吃不下了。
倒是琳娘年纪虽小倒有法子,给了她一罐临出门时芳姨娘自己腌的青橄榄。说是芳姨娘说的,从前她出门晕船便吃的这个,让宁娘试试。
宁娘试了几颗虽未全好,胃口倒是好了一些,每日也能勉强吃下小半碗饭,总算是支撑着没有活活饿死在去山东的路上。
期间莹娘倒也来看过她一回,虽然坐着没说几句话,总算也尽了妹妹的心。后来她身边的相月也来探过宁娘几次,说是莹娘派她来的。
相月上次得宁娘一扶,虽然事小却一直记在心上。锦上添花容易忘记,雪中送炭总是暖人心的。
宁娘在船上翻江倒海了二十多天,总算在只剩一口气前上了岸,坐上了接他们去陆大老爷家的马车。
大老爷骤然去了,家里顿时乱作了一团。听说大太太都快把眼睛哭瞎了,家里的事情全扔到了一边,整日里只知道流泪。老太太没了最心爱的儿子,一时受不住打击,直接就病倒了。
如今大房里真是愁云惨雾,只靠两个女儿琴娘和婷娘勉强支撑着,外头的事情全由唯一的儿子朝哥应付。
二老爷一家便是由朝哥等在码头,亲自接上了马车。朝哥今年十六岁,已出落的身形挺拔气宇轩昂,比之二房的几个儿子更有派头。只是父亲乍然离世,他也经历了不小的打击,整个人便有些颓然,一见到二老爷竟是忍不住红了眼眶。
二老爷原本一路上还强忍着,如今看到侄子这般惨淡,自然猜测得到家里的窘况,立马安慰了几句,少不得也要陪着抹几滴眼泪。
宁娘由春晴扶着上了马车,翻搅了大半个月的胃总算消停了片刻。她本应与萍娘共乘一车,但萍娘下船时故意走在前头,挨挨挤挤去了二太太身边。二太太心疼莹娘把她搂在身边,又怕车里人少莹娘气闷,便一并将萍娘带了上去。
这下子宁娘便与琳娘坐了一车。琳娘年纪虽小却很知礼,对宁娘这个四姐也颇为尊重,上车后便对她嘘寒问暖,虽则声音还是轻轻的,但衬着她一张粉嫩的小脸,听着倒令人舒心。
宁娘靠在车里休息了片刻,又由春晴服侍着吃了点东西,总算是恢复了几成精神。马车辘辘向前驶去,听春晴打听来的消息,这里离济南还有两日的路程,却没了水路只能改走陆路。
今日他们会先在客栈休息一夜,明日一早再赶路。
宁娘精神不济,微眯着眼睛休息。大约眼睛看不见,耳朵便好使了很多,隐隐的她总觉得外头有些嘈杂。虽说山东富庶人口稠密,可这官道上吵成这样倒也少见。
她有些好奇,便悄悄捏了窗帘的一角向外张望,这一望倒令她吃了一惊。外头官道上挨挨挤挤走了不少衣衫褴褛之人,很多人拖儿带女,身上污糟不堪,眼神空洞面容憔悴。许多人手里甚至还拿着个破碗,显然是一路在乞讨。
宁娘忍不住自言自语:“一直听说山东是好地方,也没听说今年这里遭了灾,怎会有这么多流民?”
跟她们一车的还有一个大老爷家的婆子,听到宁娘的话不由叹了口气:“四小姐不知道,去年一整年山东便不太平。也不知出了什么事儿,附近村子里流民便多了起来,经常整村整村的人来城里乞讨。知府大人派了重兵驱赶流民,待得后天我们进城时姑娘只怕会在城门口见着更多。”
好好的,怎么多了这么多流民?宁娘忍不住琢磨。山东按理说离京城已近,不该这般乱才是。何况这几年天下太平没什么大灾,怎么会搞成这样?要不就是山东的官员们全都没才干,要不就是有人存心在捣乱了。
琳娘一听城里也闹流民潮,不由害怕地缩了缩脖子:“四姐,我,我害怕。”
别说琳娘,宁娘心里也没底。流民一多就容易出事儿。人都吃不上饭要饿死了,还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的。她们现在还好,因是坐了大老爷家雇来的马车,总算没显出富贵来。若是待会儿一不小心露了富,让人给盯上了,那些人说不定要明抢。
可她虽担心,面上却还装着镇定,只安慰琳娘道:“莫怕,有父亲母亲在,不会有事情的。”
她话音刚落,就听后面马蹄阵阵,捏着帘子的手来不及放下来,就感觉到一阵狂风从身边扫过。透过细微的帘缝,宁娘只见一批马队疾驰而去。耳朵里只听到四处响起的尖叫逃跑之声。那马队却丝毫未停,径直向前跑去。
宁娘仔细观察那婆子的脸色,果然见她眉头一皱。流民潮既然闹了大半年,住在济南的人大约都知道了一些。宁娘刚才隐约见到马上的人穿着深蓝色的官服,若是官府的人都这般焦急,只怕真是要出大事情了。
宁娘原本还想好好休息一番,现下却只能强打起精神,又让春晴给自己拿了两块芸豆卷垫饥。吃饱点总是好的,就算要逃命,也得有力气才行。
好在马车一路虽颠簸,倒也没出什么大事儿。他们在日落之前平安赶到了朝哥一早订下的客栈。几位小姐少爷已然累得不行,匆匆用过晚饭便各自回房休息。
宁娘因今日与琳娘挤了一辆车,晚上时便同住一房。这客栈并不太大,想大老爷家境落魄,也订不起太好的客栈。但大家在船了住了这么久,终于能在陆地上安睡一稳,客栈的好坏倒也不计较了,只盼能吃饱睡足早日到得济南。
宁娘晚饭时吃了不少,又在车上眯了会儿,这会儿倒不急着睡,倚在窗边的灯下翻银红给她描的绣花样子。自打二太太说开春后要让她跟众姐妹一道儿去习字绣茶,宁娘便日日跟着银红都她针线。可惜银红自己手艺也一般,宁娘跟着学了半天,也就学了几招基本的手势,心里多少有些急。
春晴走过来劝她道:“小姐早些休息吧,窗边冷风嗖嗖,这里不比咱们江南,夜里可冷着。”
到底是北方,不比南方和暖。虽然已经开了春,一到晚上还是冷风阵阵。好在屋里烧着炭火,一时倒也不觉得。
秋霁正在给宁娘和琳娘铺床,也笑着插嘴道:“那些花样子小姐明日再看便是,若嫌不够看,回头我再给您画几张。只别凑在灯下看,小心熬坏了眼睛。”
琳娘听她们说起绣花也来了兴致,扔下手里的五彩络子就凑到宁娘身边来:“姐姐最近在绣花?也教教我可好。我手太笨,教绣花的李绣娘总骂我。”
宁娘自己也是半桶水晃荡,哪里敢托这个大,只能苦笑道:“我都两年多没摸针了,母亲说开春后要我与你们一同上课,到时候只怕我还不如你呢。”
琳娘不禁苦着一张脸:“唉,到时候我只能陪姐姐一同挨骂了。”
宁娘觉得她着实有趣,便笑着捏了捏她的脸颊。琳娘其实长这么大,很少与人这般亲近。她是庶出,母亲又不太得宠,虽靠着二太太有几分体面,终究只是个妾氏。她又随了母亲胆小,平日里对着旁人连高声说话都不敢,自然总是做那被忽略的那一个。
如今与宁娘几番接触下来,倒觉得这个四姐比之从前可亲了许多。且她这般小出门在外,自然心慌得很,有个姐姐在旁边照应着,她便安心不少。当下便有些撒娇地扑到宁娘怀里,只咯咯笑个不停。
宁娘原本一只手支在窗边,被她这么一扑手便向外一歪,不小心就撞开了窗子。外头的冷风顿时灌进屋内,宁娘赶紧伸手去拉窗子,眼睛下意识地往下面院子一瞧。
只这一瞧,她便觉得有些许不对。
此时已是戌时,客栈里虽住得满满当当,但大部分客人都已回房休息。天寒地冻的,院子里怎会有这么多人走动。
既是有这么多人走动,怎的却不怎么发出声音。方才她与琳娘她们说笑,可是一点儿也没听到下面的动静。若不是不小心开了窗户,哪里知道下面竟有这么多人。
且这些人也不大像店里的伙计,七八个人聚在一处儿猫着腰前行,哪里像是好人。
这该不会是家黑店吧?宁娘脑子里一下子蹦出这么个念头,吓得手一抖,窗户便关得有些大声。春晴赶紧问了一句:“小姐这是怎么了,可是夹着手了?”
“没有没有。”宁娘赶紧掩饰住自己的失态,装作关心道,“不知修哥睡了没有?”
秋霁便笑道:“四少爷与五少爷一房,就在斜对面,想必早就睡了。五少爷也不是爱玩闹的性子。”
宁娘只干笑了两声,也没心思再去研究绣花图纸,催着琳娘早早上床,又叮嘱她:“这里可不比家里,多穿些衣服的好。万一冻着了可是不美。”
琳娘不知宁娘的用意,只觉得她说得有道理,便只脱了外头的褙子,穿了里头的夹袄上了床。
宁娘存了一肚子的心事,生怕夜里睡着后会出事,便索性和衣而睡。屋里也让丫鬟们点了一盏豆灯。
虽则上了床,宁娘还是不敢入睡,强撑着自己侧耳倾听外头的动静。如此折腾了大半夜,倒也没啥特别的动静。
睡到了下半夜,宁娘已有些支持不住。刚想要合眼休息,却突然听见一声异常的响动。那像是什么金属类的东西掉在地上,咣当一下并不十分响,想来离这里还有一段距离。只是夜深人静时,这么点声音听着也特别刺耳,宁娘一下子就听进了耳朵里。
她吓得立马睁大了眼睛从床上坐了起来。借着那豆油灯往屋里看了一圈,见琳娘和几个丫鬟都睡得香,想了想便轻手轻脚下了床。
她本就穿戴整齐,只是此刻头发微微有些散乱,首饰也尽除去。若是换了古代女子,必定不肯就这般出门。但她毕竟是现代人,于礼教多不在乎,何况危险临近哪顾得这许多,满屋子看了几眼,也没找着趁手的工具。只能先拿起角落里放的一只小圆凳凑和着用。
这圆凳大约是给孩子坐的,倒也不甚大。她拿在手里轻手轻脚走到门口,小心翼翼地将门拉开一道缝隙向外张望。
外头走廊里空荡荡的,什么人也没有。这会儿正是好梦时,除了她之外大约不会有人还醒着。
宁娘一时不知该如何办才好。毕竟这客栈究竟有没有歹人她也说不清楚,总不能为了这么点怀疑就去把二老爷和二太太叫醒吧。若她真这么做了,只怕人人都要当她当初那一撞把脑袋给撞坏了。
就在宁娘进退两难时,走廊对面的一扇房门竟也翕了开来。宁娘借着廊里微弱的光线定睛一看,就见门缝里露出半张朗哥的脸来。
姐弟两个显然同时看到了对方,瞬间愣了一下。朗哥到底是古人,还恪守着礼仪,刚准备退回屋里,宁娘却耐不住冲了出来,冲着他急急道:“五弟,此处有歹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