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姻把一盘包了红线的推至陶晴跟前,微微笑道:“本该过几天到了端阳节再吃的,许是因有了身孕的缘故,这两天嘴里想念得厉害,就动手做了些来解馋。可心里总觉得是在偷嘴呢,索性多做几个,让大家提前尝尝鲜,这是郡主向来喜欢的红枣味儿。”
听到“红枣”两字,又瞟了一眼那喜庆的红棉绳,陶晴觉得自己的门牙晃了晃,胃也跟着抽了抽。这也怪不得自己,因为牵涉到她今生最为执着的怨恨。
这事必须要追溯到二十年前的冬天,她还是个挂着鼻涕泡的小丫头,邻居送来一捧绿莹莹水灵灵的冬枣,她看着喜欢得不得了,拿了就往嘴里塞,枣核都来不及吐就抓着一大把,献宝一样往哥哥陶天房里跑。不想肉呼呼的小手抓得太紧,一个圆溜溜的枣子生生被挤出来,骨溜溜地滚在地上,然后死巧不巧的,她的一只蹄子就踩了个正着,整个人扑在哥哥房门口,来了个实实在在的嘴啃泥。
陶天当时看书正入迷,听到动静抬起头就看到妹妹五体投地趴在那里,顿时被这么虔诚的大礼给感动了,心肝肺颤啊颤的,赶紧准备起身过来扶人,却看见紧贴地面的那颗小脑袋慢慢抬起来,先是淡不可见的眉毛、水汪汪的眼睛,再是红通通的鼻头,然后是血盆大口:“哥哥牙……牙……牙……。”
此后的三年,陶晴一直含着那颗矮周围半截的上门牙,说话灌风,喝汤漏水,然后就学会了笑不露齿,成了远近有名的小淑女。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八岁换乳牙的时候,等新牙齿一长好,她立刻冲到校门口,在人流量最大的时间,狮子大开口般仰天长笑三大声!
唉……往事不堪回首,可眼前的粽子,若剥开粽衣,说不定里面一排排整齐的枣核正在软糯糯的米粒间雄纠纠气昂昂呢!陶晴面带微笑扫了一眼红棉绳,又给自己好好鼓了鼓气,才将刚刚放下的书又拿了起来,并极其自然地翻了一页,说:“就知道你这丫头会记挂着我,可如今到底不同,有了身子的人了,以后还是少做这些,太费神。”
蒋姻笑着一一应下,又说另两盘是肉馅和红豆馅的,分别是给少爷和三夫人的,但眼下要见他们二人有些不便,只好劳烦郡主转送过去。
一个被关在书轩,另一个被软禁在祠堂,要见着两人着实不太方便,陶晴只好应下来,并伸手从阿诺那盘里取了一个出来,说:“前几日生病吃得清淡,如今倒喜欢食荤一些,”然后就拿了帕子垫着开始剥粽衣,手上的动作斯文到家,速度却十分快,待丫头端着茶点进来的时候,她正把那团香甜软糯向嘴里送。
蒋姻漫不经心地看了她一眼,又把目光移向了别处,可陶晴手上的动作却没有再继续,因为宁阔如预料般地出现了。
蒋姻起身行了礼,宁阔却视而不见地走到陶晴身边,强行把她手上的粽子接过来,道:“身体不好,就不要吃这些容易积滞的东西。”
陶晴三分不甘七分幽怨盯着他的手,语气里难得带了丝委屈:“可我都剥好了,不吃就可惜了……。”
宁阔挑眉看了她一眼,完全是没得商量的意思,只道:“那我吃了罢。”说完竟真的抬手往嘴里送去。
上茶的丫头已经把将军、夫人的杯子放好,此时正端了最后一杯,往二夫人跟前搁。却不想蒋姻忽然痛呼一声站起来,两手紧张地护住肚子。
这个起身如此突然,那丫头来不及躲闪,端茶的手被撞了个正着,呆呆地瞪大了溜圆的眼睛,眼瞅着装满热茶的杯子朝夫人身上飞去。
一切发生得太快了,宁阔也被惊倒,赶紧丢了手上的东西,一把将陶晴拽进自己怀里,于此同时,脚下已经亟亟退了两三步。
“啪——噗——”杯子跌在地上,水泼洒出来。
语秋忙带了人上来收拾残局,蒋姻看着他们将破碎的杯盏和黏在地上的粽子一并清走了,这才稍稍安下心来,可面上仍旧一副花容失色的样子,立在那里断断续续地解释:“刚刚肚子一痛,有些紧张,一个没控制好力道……。”
陶晴从已宁阔怀里走出来,站到她跟前柔声安慰:“无碍的,好在没人受伤……。”又亲自端了茶给她压惊,最后还说到底是不放心,怕她一个有身孕的人给吓出什么意外,于是喊人将梅大夫请来。
宁阔不动声色地立在一边,神情淡淡地看着她做这些事,眉眼温柔,面上却异常的淡漠。
一边的茵翠赶紧上前扶了自家主子,低头请罪:“二夫人身子不好,刚刚又受了惊,奴婢还是先送二夫人回去休息罢。”
陶晴抬眼看了看门外,勾唇一笑,“也好。”又转头让丫头端起那两盘粽子送去佛堂和书轩,她的嘴角扬得恰到好处,勾出一个极谦和亲切的笑来,只是衬着上面微微挑起的眉毛,多了高高在上的得意。
蒋姻看到后,心里没来由的紧张了一把,今天太多事出乎她意料,不过东西马上就要送出去了,半个时辰后,将军府定然会闹翻天了,到时候一个都逃不了!想到这里她再没心情去留意优容郡主的面色,缓缓转身迈步离开,却见迎面有人慌慌张张地冲进来。
语秋顾不得行礼了,只是眼睛里饱含深情的泪水,道:“郡主,狗死了……。”
陶晴惊:“狗死了?!府里有狗?我怎么不知道?!”
宁阔:“……。”
蒋姻眉头一皱,停住了脚下的步子,端着粽子离开的丫头也被夫人一连串抛出来的震惊给吓住,纠结着该飞一般地将东西送了赶回来看戏,还是趁乱先看了戏再去送东西,于是脚下的步子就越来越慢,半天都没移到门口。
语秋看着一屋子的人,终于意识到自己刚刚大大的失态了,立马顿了顿仪容,理清了思路,道:“管家昨日才带进府的狗,吃了刚刚那个被清走的粽子,死了!”
一屋子的人就被这么一句话给镇住了!粽子有问题!这可不得了!本来已经挪到门口的两个丫鬟,顿时停在那里,等候主子吩咐。
竟毒死了狗?还是素未蒙面的狗?!陶晴着实心疼了一把,先前丫鬟清理地面的时候,她确实朝着那粽子给语秋递了颜色过去,这语秋倒也没有辜负她的期望,这么快就跑来反馈结果了,可死了只狗……
宁阔似是早已料到这些,反应不是很大,听了语秋的话,只是皱眉死死盯着自己的二夫人,全没了往日的儒将风度。
自语秋冲进来说了第一句话,蒋姻便如雕塑般立在原地,异常镇静,可此时见了他眼中那么直接干脆的失望和厌恶,她只觉得一颗心都浸在冰凉的绝望里,整个人都没了支撑。
她没有勇气再看宁阔那么直接的表情,于是扭头盯着陶晴,半天,终于扯出一个笑来,那是个十分凄凉的笑,除了凄凉再没有一分其他情绪了。
陶晴本以为蒋姻还有什么后招,可看她眼下的形容,怕是一切要就此结束了,正想说点什么,却见她转身坐下,伸手拿了个绕着红棉绳的粽子剥开,然后一口一口往嘴里送,又喝了杯茶,才起身,走到宁阔跟前道:“将军还真是干脆,一点迟疑都没有就信了语秋丫头的话……妾身倒真希望这粽子有毒,若能马上去了也好,这世上就少了一个伤心人……。”
宁阔一言不发地站在那里,两眼定定地看着眼前人,眉间依然蹙着,好像是为刚才的自己懊恼,又好像是对蒋姻失望……
狗吃了粽子死了,人吃了却还活着,这是怎么回事?自始至终一言不发的陶晴也开始混乱了,可这混乱却只持续了片刻,因为她信得过语秋,确切说是信得过那丫头对符悠容的忠心,所以,问题还是在粽子上!
蒋姻吃了给符悠容的粽子没事,可狗吃了给阿诺的粽子却死了,那如今就只有一个解释了。
陶晴两步走到宁阔身边,却对着蒋姻道:“已做下这样的事,又何必摆出一副被冤枉辜负的形容?”
蒋姻扭过头来,死死盯着她,忽而有些自嘲地笑了:“承蒙郡主当年提携,才有了姻姻的今日……妾身自问这些年来也算是安守本分了,夫人又何必花费心机做这样的事情?难不成是因妾身有了身孕?”
陶晴难得摆出一副好耐性,任她说下去。直到一边的宁阔扭头对着茵翠吩咐:“扶二夫人下去吧。”
就这样让她下去,那符悠容就算没中计,也少不得要背一个勾害妾室的罪名!陶晴挑起眉毛看着蒋姻转身离去,却在她即将要迈出门槛时悠悠开了口:“你是没有在我的粽子里下药,可若是从悠远居送出去的粽子毒死了阿诺和三夫人,我却活得好好的,那我又能好好地活多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