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太太用茶碗盖拨着茶盏里的茶叶:“这么大的事,一句不知道就将责任全推了?”
苏嬷嬷如闻纶音,立时来了精神,忽地蹿上前狠狠抽了晴儿几巴掌。一缕鲜血从晴儿嘴角流了下来。灵竹吓得叫出了声,又被苏嬷嬷凌厉的目光吓得捂住了嘴。
我实在按捺不住了。我娘说过,应与人为善、以德服人,这才是千年不败的积善之家。下人发肤也来自父母,何忍摧残别人?
我无视姐姐的目光,出言拦阻:“妈妈,算啦。”
苏老太挤出一丝笑:“蕾姑娘你别管,这些小蹄子不好好教训教训,是不行的。”伸手又要打晴儿。晴儿伤心地看着我,似在求救。可我还有没开口,姐姐已声色俱厉地叫道:“蕾儿,还不快过来。”我愣了一下,姐姐已过来将我拉开了,手上力道之大,前所未有。
大少奶奶此时开口,还是那幅慢悠悠端着架子的腔调:“蕾姑娘真是个热心肠啊。”
我没搭理她。姐姐笑道:“乡下孩子,没有规矩,让大嫂见笑了。”
“小蕾不是没有规矩,是看不下去吧。”大少奶奶微笑着看何太太。
何太太皱起眉:“好了,在说云丫头的事,你们就别插嘴了,听凤怡问下去就是。”
我在心中暗“呸”了一声,什么凤怡,苏嬷嬷竟敢娶这样美的名字,该叫狗屎才对。不过今天她想从晴儿口中得到什么信息是不可能了,晴儿在未被打之前还肯说一两句话,打了之后,反而一言不发了。苏嬷嬷当着众人的面,被一个丫头如此轻慢,还如何能够沉得下气?话越说越急,脸色也越来越难看,终于忍不住又举起了手。
三姐轻轻咳了一声:“好啦,妈妈,就算为云妹妹惜福也别再动手了,对吗,太太?”姐姐送上一个恭敬无比的笑。
鉴于姐姐下面还要为何家出财出力的份上,何太太点了点头:“让人将这丫头先关起来,等云儿醒来再作处置,如果真与丫头们无关,再放她出来。”
太太发了话,苏嬷嬷自然不会反对。处置好晴儿,她面向灵竹,先是眼一瞪,却又忽然笑了:“你知道吗?”
这变脸将灵竹吓得浑身发抖:“不是我们……是姑娘自己吃的药。”
这句话让赵姨娘的脸色都变了:“灵竹,你可不能瞎说,姑娘好好的为何要吃药?再说那药如此难得,她从哪里得来?”
灵竹为难地看着众人,有点不知从何说起的样子。
苏嬷嬷严肃得怕人:“灵丫头,到这时候你还要隐瞒什么吗?”
灵竹泪似断线:“姑娘自从订了婚就成日哀声叹气,多次说不如死了好,我们日常劝着,姑娘却听不进去。前儿吃了晚饭,我正在外面交待小丫头们收拾院子,关门落户,就听见晴儿姐姐的惊叫声。我将事情交给秋叶,急忙进房来看,只见姑娘正与晴儿抱头痛哭。看我进来,姑娘收住了眼泪,将跪在她面前的睛儿扶起来,让我们都歇着去。晴姐姐不肯,说要陪伴姑娘。姑娘笑道,‘她想一个人静静。’晴姐姐不肯走,并且使眼色也叫我不要走。姑娘似乎有些无奈,将一粒小丸药交给晴儿,笑道,‘现在你该放心了吧?我只是想静静心,刚才你说的话我都明白,也听进去了。’晴姐姐这才肯出来,但也没有走远,一个人悄悄在窗外看着。见她这样,我也不敢走了。
只见姑娘在屋子里呆呆地坐了一会子,忽然笑了,还点头,不时轻轻地自言自语,又像在与谁说话。可是,我们仔细看了看,房中只有姑娘自己。气氛有些诡异,我情不自禁地抓住了晴姐姐的手,晴姐也抓住了我。
姑娘的脸上已看不到刚才的悲伤,笑容越来越甜,仿佛放下了重担似的,居然非常轻松。正在我们惊诧不已之时,姑娘忽然开口了,‘我本不该怀疑你的,听你的已解脱啦!’这句话不像之前那些听不清,每一个字都清清楚楚地传到了我和晴儿姐姐的耳朵里。我们不禁面面相觑,不知姑娘是什么意思,也更加害怕了。
晴姐姐上前叫门,可门好像锁住了一样,哪里打得开。这时我在窗口发现,姑娘忽然从袖子中取出一粒药丸往口中一放。虽不知姑娘吃的是什么,但知道肯定不是好东西,我吓得大叫:‘晴姐姐,姑娘吃药了。’晴姐姐比我的惊吓更甚,拼命地推门。我也在一边相帮。可任凭我们再使劲儿,门也推不开。院子里的丫头婆子们都跑出来了。正在无奈之际,门却开了。”
“门开了?”我们大家相视无言。
“门是谁打开的?”紫雪问。
灵竹道:“是姑娘。”
“是四姐?”紫雪惊奇地看着我,我也不明所以。
何太太问:“四丫头可曾说什么?”
灵竹道:“姑娘问我们为何如此吵闹,令她不得安神。她矢口否认自己吃了药,只说自己困了,要安睡。这一睡,姑娘就再也没醒。后来晴儿姐姐告诉我,说姑娘吃的是一种怪药,可能永远都醒不过来了。”
“晴儿有没有说这药是哪里来的?”大少奶奶问。
灵竹道:“好像是前几天太太带着四小姐去丞相大人家祝寿,遇到的一个女人给的。”
“什么样的女人?”大少奶奶无比感兴趣。
灵竹摇头:“这个我不知道,只有问姑娘。”
苏嬷嬷站到何太太身边,耳语道:“太太,这事毕竟是有蹊跷的,看来还得追问晴儿那丫头。”她一边说,一边用余光看了我一眼。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大少奶奶笑道:“得饶人处且饶人吧,晴儿不过护主心切,又没什么大的过错,何必揪住她不放?依我看,她也未必能说得周全。有这功夫,不如将赵御医留下的药好好煎煎,给姑娘擦洗擦洗。四姑娘醒来之时,一切不就真相大白了吗?”
三姐也很赞成这个意见。何太太站起身,看了一眼赵姨娘:“你生的好女儿。”赵姨娘打了个寒噤。
我不禁同情赵姨娘,这个女人一辈子生活在何太太的阴影下,没有一点尊严。她一心讨好太太,指望给自己的女儿找个好出路,可是偏偏又适得其反。太太眼中的好人家,在紫云眼中可未必是。作为母亲,赵姨娘难道舍得自己的女儿嫁到那妻妾成群的人家去吗?
苏嬷嬷此时可得意了:“太太,看来丫头们说的见鬼并非空穴来风,灵竹的叙说很有蹊跷,莫非四姑娘真是被鬼魂惊着了?”
大少奶奶嗤之以鼻:“仅凭丫头的一面之词你就往鬼魂上转,也太过小心了吧?御医不说了吗,与鬼无关。丫头们的话不过托词,想给自己开责的。妈妈您活了这大的岁数,难道连这个都不明白?”
苏嬷嬷张了张嘴,到底不敢开口与这位厉害的大少奶奶对着干。
何太太道:“算了,一切都等云丫头醒了再说。”她扫视了一眼众人,“灵竹刚才说的话,都要不许往外传。我但凡听到一个字,可仔细了你们的皮!”
婆子丫头们噤若寒蝉,齐答了一声‘是’。
受了姐姐一顿排揎,心里实在不爽。回到房中,紫雪还没回来,一打听被何太太叫去了。想起她今日的表现想必也不能令何太太满意,一顿骂肯定免不了的,说不定还有功课加码的惩罚,今儿下午和晚上我都别想清静啦。
我没精打采地回到自己房间,胡乱吃了两口饭,躺到床上准备休息一会儿。可是哪里睡得着?这两日的事就像走马灯一样在眼前晃着。龙三的话洗尽了我身上的疑点,可因为我的不冷静,又与苏嬷嬷发生了口角,姐姐刚用钱给我创造的宽松环境几乎让我丧失殆尽,难怪她今儿看我的眼神是恨铁不成钢的。梁子是越结越深了,看来何府我是没几天能呆的了,还是趁早寻后路吧。姐姐花了那么多冤枉钱,我的最终结果还是被赶出去,这感觉别提有多冤了。
在床上翻来覆去许久,才有一点睡意,没想到眼睛刚一闭上,熟人就来了。龙三正舒服地半倚在我对面的湘妃椅上,乐呵呵地看着我。
我慌得从床上蹦了起来:“你,你怎么来了?”心底居然有一丝惊喜,这家伙可真是神出鬼没呀。
“想我了吧?”他笑得坏坏地。
我顿时双颊飞红,几年不见,这家伙怎么还是这样?难道他不知道,我如今已是个如假包换的大姑娘了?忽然想起一个很现实的问题,如果此刻来个人,他又是这种嬉皮笑脸的态度,别人会怎样看我们?我不禁吓出了一身冷汗。本来何太太对我的印象就已相当糟糕,如再惹上什么男女之事,恐怕立即就得将我扫地出门吧?我下意识地皱了下眉。平日午睡李嬷嬷总要时不时进来看看我,帮着盖个被子什么的,如看到这位少爷我还真不好解释,须得想个办法让这家伙先离开,等没事的时候再过来。可他刚到,又帮了我那么大的忙,逐客的话我有些不好意思说出口。
我的犹豫未能逃过龙三的眼睛,他很失落:“这是什么表情?真的不想看到我吗?那昨天干嘛到处找我?事情一忙完我立即就过来了,原以为你见了我会欢天喜地的,谁知竟然这样。”他重重叹口气,这做作的样子与紫雪有得一拼。
我实在没有心情与他周旋,既然无法逐客,那就长话短说吧:“有什么事吗?”
“这么久未见,难道不先叙一下旧?”龙三偏要和我东拉西扯。
“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时候,有什么话就快说吧!”我压低了声音,鬼鬼崇崇地向外看着。哎,我怎么搞得自己像是私会情郎一样,脸发烧心发慌,额角还有冷汗不断渗出。
我越是着急,他倒越是气定神闲了:“担心什么呢?李嬷嬷进来就实话实说,你家人那样盼你出嫁,有我来看你,她都要高兴疯了。”
这是什么意思,难道玉桥镇发生的事这位少爷全知道了?我顿时面红耳赤,他的笑在我眼中也越发恶劣,引得我恼羞成怒,不禁恨恨地白了他一眼:“说什么呢!你要敢毁我清誉,我跟你拼命。”
他摇手笑道:“别别别,好不容易我才说服老黑老白放你一条生路,还想你多活两年,别那么早折磨我呢。”
我懒得和他瞎扯,瞪了他一眼:“昨天走也不和我说一声,明知人家有事想问你。”
“我错啦。”龙三柔声道,歉疚的神态和语气真的十分暧昧。
我惊慌地四处看着,这家伙是生怕别人不误会我与他的关系呢?我连忙后退两步:“别说这些没用的,要有事就快说,我忙着呢。”
“忙着睡觉?”他取笑道。
我恨不得给他一巴掌:“什么事都要告诉你吗?”
“在下可没有这意思,不过你要实在想说,我也愿意听着。”他一幅善解人意的体贴样,“我能理解,咱们分别这么久,又发生了那么多事,你大概有许多心里话想和我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