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当天晚餐以后,在前面的花园里来了一小群来自威尼斯的街头卖唱的艺人。两男两女面向着露台,站在一个弧光灯的铁柱下面,灯光把他们的脸照得刷白。度假的人坐在露台上,一面喝着咖啡、吃着冷饮,一面欣赏着具有民间特色的歌舞。宾馆里的职工、电梯服务员、服务生和办公室管理人员都纷纷来到大厅门廊边侧耳静听。一家俄国人一向热衷于这种享受,在花园里离艺人比较近的位置摆出了藤椅,围坐成一个半圆形,全身心地享受着这种快乐。在他们身后,站着一个围着穆斯林式头巾的老奴。
这些江湖艺人奏起了曼陀林、吉他、手风琴和一只闪光的小提琴。
器乐演奏结束后,又开始了声乐演唱;年纪较轻的女人引吭高歌,和一个甜润润的假嗓子男高音表演起二重唱,演绎一首深情绵绵的情歌。但这群人中真正有才能的无疑是那个弹吉他的人。他是一个男中音,几乎不唱,但富有模仿才能,演出相当滑稽,劲头十足。他常常离开其他演员,拿着吉他,跌跌撞撞地表演,这种傻里傻气的演出,赢得人们一阵阵欢笑声。对于这种南方人的技艺,那些俄国人尤其乐不可支,不断地拍掌喝彩,鼓励他表演得更加大胆些。
阿申巴赫坐在栏杆旁,不时喝一点儿石榴汁和苏打水的混合饮料,饮料在杯子里泛着红宝石般的光芒。他沉浸在吱吱呀呀的音乐和庸俗肉麻的曲调中,因为激情会削弱一个人的审美力,让他坦然接受那些在头脑清醒时不屑一顾的事物。看到那个小丑滑稽出格的行为,阿申巴赫的脸上浮现出娱乐带来的复杂和几乎受伤的表情。他松垮垮地坐在那里,可内心却因全神贯注而紧张万分——因为离他六步远的地方,塔齐奥正斜倚在石栏杆上。
他站在那里,身着一件有时在晚餐时穿的白上衣,看上去风度翩翩、气质不凡。他把左前臂搁在栏杆上,两腿交叉,右手靠着臀部。看上去,他只是为了礼貌才带着淡淡的好奇心来看这些江湖艺人的表演,脸上几乎不挂一丝微笑。他不时直起身子,动作优雅地拉开短上衣的皮带,让胸口舒坦一下。有时,那个男孩会向这位爱慕者所在的地方瞥一眼——这让阿申巴赫被一种得意、恐惧和不知所措的感觉所包围——或许是缓慢而警觉的,或许是突然和迅速的,像是有意让他吃惊。阿申巴赫不敢接触他的眼光,因为这种关注让他受到惊吓,使他不敢正视。同时也因为那些照看塔齐奥的女人也坐在露台上,他担心这种对视会引起她们的注意。事实上,在海滩上、在宾馆里以及圣马科广场上,他曾好几次注意到她们把塔齐奥从他身边唤走,让孩子远离他,当时他就像挨了一闷棍似的,受到莫大的侮辱,但他的良心却使他无法反驳。
这时,那位表演者开始在吉他的伴奏下开始了独唱,这是一曲目前风靡意大利全国的流行小调。他以戏剧性的方式演唱,抑扬顿挫、婉转动人,伙计们则用乐器伴奏,并伴唱。这人身材瘦削,面颊憔悴,破烂的毡帽挂在脖子后面,乱蓬蓬的红发从帽檐里露了出来。他站在远离同伴的沙砾地上,显得非常自信;他拨动着琴弦,向露台上送出一支诙谐而逗人的曲调,由于用尽全力表演,额头上青筋都露了出来。他不像是威尼斯人,倒像是那不勒斯的喜剧演员,有点像男妓,也有点像笑料作者,粗鲁而大胆,危险而颇有风趣。他通过脸上的丰富表情和身体摆动,挤眉弄眼,舌尖在嘴角上滴溜溜的滚转,将通常看起来无聊的歌曲演绎出了某种含糊不清的意义,不知什么原因,令人觉得很讨厌。他穿着城市运动衫,松开的领口里伸出瘦棱棱的脖子,脖子上赫然露出一个大大的喉结。他面色苍白,塌鼻子,没有胡子,这让人很难判断出他的年龄。
由于整天挤眉弄眼扮鬼脸,也由于沉湎酒色的恶习,他的脸上布满了皱纹;在两道红茸茸的眉毛中间,有两条很深的皱纹,与伶牙俐齿的嘴、露齿而笑的表情很不相称,显得目中无人、专横粗野。然而真正让我们这位孤寂的旅客对他产生关注的,却是这位可疑的人物似乎也带来了某种可疑的气氛。每当唱歌时,他都转圈手舞足蹈,每当走到阿申巴赫的旁边时,从他的衣服和身体上都散发出一股消毒剂的气味。
小曲唱完以后,他开始从俄国人那里收小费,俄国人给得很慷慨;然后他走上通向露台的楼梯。尽管在台上唱歌时他看上去厚颜无耻、大胆泼辣,但在这里,他却表现得温良谦恭。他猫着腰,踮着脚尖在桌子间穿梭,谄媚地笑着,露出一口坚实的牙齿,但红眉毛间的两条皱纹依旧显得那么咄咄逼人。人们怀着好奇——同时带几分憎恶——的眼光审视着这个收钱的外国人,把钱币扔到他的毡帽里,尽量不去碰他。只要和喜剧演员过分接触,体面的观众总会感到某种尴尬,即便演出非常受欢迎。他也觉察到这一点儿,只能低声下气地请求原谅。他走到阿申巴赫身边,带着一身药水味儿,而周围任何人似乎都没有注意到这个味道。
“听着!”那个孤独者压低了声音,几乎机械地说,“威尼斯城一直在消毒,究竟为什么?”——这个小丑用嘶哑的声音回答:“这是警察局的主意嘛!先生,在这样大热天气,又有热风,不得不听从命令。
热风让人透不过气来,对健康不利……”他说话时的神气,似乎不明白为什么有人会提出这样的问题。然后他摊开了掌心,以便证明热风多么令人难以忍受。“那么威尼斯就没有瘟疫了吗?”阿申巴赫轻轻地问,声音好像从牙缝里迸出似的。这时,这个小丑那张健壮的脸露出滑稽困惑的痛苦表情。“瘟疫?什么样的瘟疫呢?难道热风是瘟疫吗?或许我们的警察局是一种瘟疫?您真爱开玩笑!瘟疫?你必须明白,这纯粹是预防性措施!警察局是为了消除热风带来的影响才下达的命令!”他又做着手势说。——“好吧。”阿申巴赫轻声地说,然后把一枚特别大的硬币投在他的帽子里,示意叫他走开。他深深鞠了一躬,笑着走了。但他还来不及走到台阶上,两个饭店服务员就迎面向他走来,小声盘问他。
他耸耸肩膀,似乎在为自己辩护,并发誓自己什么也没有说。其中一个人看上去相信了,松开了他,于是他又回到了花园里。他跟同伴们匆忙商量了一下,又唱了最后一支曲子。
阿申巴赫这个外国人以前从来没有听过这支歌曲。这首歌曲粗旷奔放,歌词是令人无法理解的方言,有可笑的副歌,整个团队使劲地拉开嗓门儿唱着。这时,谈话和音乐伴奏都停了下来,只有一片有节奏的笑声,尤其是那位独唱者,表演得有声有色、形象逼真。由于离观众的距离远了,他又恢复了先前的厚颜无耻;刚才在露台上矫揉造作、假惺惺的笑声,似乎变成嘲讽的笑声。甚至在副歌开始前,他显然不得不控制住这种冲动,呜咽着,声音颤抖着。他用手捂住了嘴,耸起肩膀——就在这时,他突然大笑起来,笑得那么真实,那么生动,以至于观众都受到了感染,不知什么原因,也沉浸在一片欢腾之中。这使得这位歌手更加兴高采烈,他弯弯膝盖,拍拍大腿,摸摸腰部。他不再笑了,而是号叫起来,用手指指着那些愉快的人,好像没有什么比这更有趣了;最后,走廊里、花园里的人全都大笑起来,连倚在门旁的侍者、电梯服务员和仆役们也都笑起来。
阿申巴赫不再靠在椅子里,而是坐直身体,好像随时准备站起来反对或者逃离开来。但这一阵阵笑声、飘荡的医院气味和近在咫尺的美少年交织在一起,使他像着了魔一样无法离开。只有大家乱成一团、沉浸在娱乐氛围中时,他才敢壮起胆子看看塔齐奥。这时,他注意到,这位美少年回看他时表情也很严肃,好像他们的行为和表情都联系在一起,由于他的爱人正在逃避这种气氛,四周人们的欢乐情绪似乎对他并没有产生什么影响。这种孩子般的顺从让这位头发花白的长者心头一阵松快,简直无法控制自己的激动情绪,不得不把脸埋在双手中。他发现,有时塔齐奥会矫正一下身形,深呼吸一下,紧紧胸膛。“他太虚弱了,不会活很久的。”他又客观公正地想,这时,他的痴狂和激情会奇怪地烟消云散,单纯的同情和狂妄的满足霎时充满他的内心。
这时,威尼斯艺人的演出结束了,离开了那里。一片鼓掌声欢送他们,他们的领队说着玩笑话告别,以示点缀。他打躬作揖和飞吻致意的姿态令人发笑,现在更加倍做起这些动作来。当其他人已经离开了,他又装腔作势地跑到一根灯柱下,装着依依惜别的样子回到门口。到了那里,他突然扔掉滑稽可笑的面具,站直身子,向露台上的听众们吐吐舌头,然后消失在夜色里。宾客四散开来,栏杆旁的塔齐奥也不见了踪影。但阿申巴赫仍然在那里坐了很久,独自一人喝着饮料,侍者们感到很诧异。
时光流逝,夜色渐浓。多年以前,在他父母的家中,有一个计时沙漏——现在,他突然再次看到了这个古老而重要的仪器,仿佛就在他面前一样。
他似乎看见赭红色的沙子默默地、细细地从玻璃瓶颈中流下来,由于上面的沙子已经很少了,因此形成了一个奔流的小旋涡。
第二天下午,倔强的阿申巴赫再一次尝试着探索外部世界,这一次,他获得了成功。他进入了开在圣马科广场的英国旅行社,在柜台上换了些钱后,以一个满腹猜疑的外国人的身份,和办事员谈起了这个重大问题。办事员是一个年轻的英国人,穿着斜纹软呢服,头发从中间分开,眼睛眯成一条缝,看上去老实可靠,和那种圆滑的南欧人迥然不同。
他说:“没有什么可担心的,先生。为了抵御大热天和热风带来疾病,当局经常颁布这样的命令……只是例行公事罢了,没有了不起的意义。”
但当他抬起蓝眼睛,看到了这个外国人困倦而有点忧郁的眼神,看到了那个外国人正带着几分轻蔑的表情盯着他的嘴唇。这个英国人的脸顿时红了。“那不过是,”他继续说,“官方的解释,他们认为坚持这种做法才是上策。我要跟您说一说,里面还有一些隐情呢……”接着,他老老实实地道出了真相。
“近几年来,亚细亚霍乱呈现出日益向四方蔓延的严重倾向。疫病发源于恒河三角洲闷热的沼泽地,并在杂物丛生、无法控制、没有人烟的荒地的一片恶臭环境中逐渐扩展,只有老虎蹲伏在密密麻麻的竹林里。
后来瘟疫在整个印度流行,传播到中国、阿富汗和波斯,已经到达了莫斯科。正当欧洲惊恐万分,担心这个幽灵会涉足欧洲大陆时,它已经通过叙利亚商船偷偷地来了,土伦、马拉加、巴勒莫、那不勒斯甚至意大利的卡拉布里亚区和阿普利亚区也见到了它的踪迹,北方看上去还没有波及。但那年五月中旬,发现了两具骨瘦如柴、全身发黑的尸体,一具是船夫的,另一具则是女蔬菜水果商的,在他们身上都发现了可怕的弧菌。当局对这两个病例都秘而不宣。可是一星期后,在城市的各个地区,受害人逐步增多,有十个、二十个、三十个。一个奥地利人到威尼斯玩了几天,回家后就带着这种确凿无疑的症状死去了,因此在德国的报纸上,首次报道了袭击威尼斯的这种疾病。对此,威尼斯当局回应说,城市居民的健康状况极其良好,正采取必要的措施对这种疾病加以防范。
但食物可能已经受到污染,食用肉类、蔬菜和牛奶会导致更多的死亡,尤其是运河温热的河水也会加速这种疾病的传播。看上去疫病正在加速传播,而且越来越致命,几乎很少有人康复。得病的人中有百分之八十以最可怕的方式死去,因为疫病传播得极其猖狂,同时所患的往往是最凶险的一种,人们叫它为‘干霍乱’。得这种病时,患者无法将来自血管中新陈代谢分泌的大量水分排出。
几小时内,病人枯萎下去,血液变得粘稠阻塞、全身抽搐、疼痛难忍,在声嘶力竭中死去。如果疾病发作时,有人在稍感恶心和不适之后就昏迷过去,几乎不可能醒过来,那他就是幸运的了。六月初,医院的隔离病房里已经悄无声息地塞满了人,两所孤儿院也已经人满为患,而墓地圣迈克岛和城市之间的交通也繁忙起来,道路上整天熙熙攘攘、拥挤不堪。可是威尼斯当局担心这件事情泄露后会使各种利益受到损害,比如影响到不久前在市政公园里开幕的图画展览会,考虑到会威胁到旅游产业,由此带来巨大的经济损失。因此,对于老实公开真情,遵守国际协定,当局根本就不放在心上。就是这种心理支配下,当局采取保守秘密和否认事实的政策。而市民的恐惧也为这种保密提供了理由。威尼斯卫生部门的最高长官对此义愤填膺,辞职以示抗议,他的位置被一个听话的人接替。人们知道了这件事;上层的腐败及统治的不可靠,死神在城里到处游荡带来的紧急状态,使社会出现了道德败坏的现象,产生了鼓励令人厌恶的反社会的倾向,并以多种形式表现出来:放荡、干猥亵下流的勾当、犯罪的行为也增多了。与常态时不同,人们在晚上经常可以看到许多醉鬼,一些无赖在夜间闹得街上鸡犬不宁,抢劫甚至凶杀案一再发生,因为有两起案子表明:有两个人名义上染瘟疫而死,实际上却是被亲人毒死的。堕落和犯罪达到空前的规模,而这种情况通常只有在这个国家的南方和某些东方国家中才经常出现。”
最后,这个英国人说出了最重要的事情。“你最好仔细考虑一下。”
他总结道,“最好今天离开,不要等到明天了。用不了几天这里就要封锁隔离了。”
“谢谢您。”阿申巴赫说完,离开了办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