贡嘎山乡是木雅藏族的聚居地。
他们是温柔的民族,依靠采集松茸、狩猎和种植青稞为生。
女人们将植物的经络染色,编织篮子,用刀雕刻木头,涂上朱红和靛蓝。他们不羡慕这个世界上的财富、权力,不知道明星,不懂得嫉妒、仇恨、贪婪。我蹲下来,摸摸一个老人黧黑的手指,他笑起来,眼睛深碧无邪。我问他:可以叫你爸爸么?他听懂了,更纯真地笑起来,摸摸我的头顶。
在路书上,夏安用黑笔重重地画线:从这里租车前往子梅,到了车无法通行的地方,你只能步行,平均海拔四千米,至少要走五个小时。如果高原反应强烈,你必须在山上过一夜。夜晚很冷,你要携带保暖的衣服、水和药品。
子梅的确像是另一个时空。
桑青,除非为了你,否则我为什么要去子梅呢?
在贡嘎山乡政府,一个工作人员告诉我:前几天暴雨导致塌方,通往子梅的一段路坏了,现在没有车能过去,你非要去,只能走路。他有点怜悯地看着我,补了一句:你可以去找贡布,他给贡嘎山里的几个寺庙运送物资,过两天就要上去一趟,让他帮助你吧。
我已经学会了求助,我要到哪里找到贡布?
他指指对面:垭口,他在那儿划船。
风特别大,这个地方叫日乌且垭口,有一面湖水,当地人叫它巴王海。
贡布在贡嘎山乡也算个人物,很有名气。他身材不算很高大,肤色黝黑,脖子很短,整颗头颅像是直接放在了肩膀上。人人都害怕他,倒不是因为他脖子短,结实得像头牛,整个贡嘎山乡比他壮实比他黑的人多了,可是他那副样子,闷声不响,神情凶狠,从来不正眼看人,真让人害怕。
也有人说,没什么,贡布只是装出一副吓人的样子,他反应慢,所以不说话。
我拦住他:贡布,他们说你的名字是活佛起的。
噢,我小时候想出家。师父说,出家不能喝酒,我想喝酒,也想女人,就不出家了。
我把一瓶白酒递给他。他毫不扭捏,立即拧开瓶盖,边走边喝。
山路漆黑,我跟着他,打定了主意要跟着他,他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贡布不说话,咕嘟灌下一口酒的声音让我安心。下坡的时候,我的衣袖被荆棘撕裂,发出又长又惨烈的声音。贡布忽然站住了,说:你跟着我干什么,你又不想和我睡觉。一瓶白酒已经喝光了,他把酒瓶丢出去,黑暗中没有传来破碎声,应该是到水边了。
我要去子梅,你得帮我,我可以给钱。
他说:我们要运很多东西,路很难走,我们走得很慢,我们不愿意带女人。
我等了一会儿,觉得他说完了。就回答他:我能自己走,不怕吃苦,我有的是时间,还有,你刚喝了我的酒。
他不说话,黑暗中也看不见他的表情。过了一会儿,贡布摸出一个手电筒,拧出一线光芒,对着我的脸照了一下,说:一千块,不能哭,自己背东西,走不动不管。
我飞快地点着头:好的好的,我再送你两瓶酒,和刚才那个一样的。
他拽出一条猪槽船,跳上去,说明天到乡政府门口找我,下午就出发。
船头浮萍四散,一簇簇细碎的小白花堆在水面上,像泡沫一样。
这是最为古老的运送方式,贡布带着四个挑夫,还有我,朝着贡嘎山走去。
天边出现了高低不一的山影,翠谷苍茫,越往下颜色越浅淡,山脚下是紫色琉璃草和土黄大地,子梅不再是一块传说中的土地,它就在前方。
我们沿着一条崎岖小道往上爬,两边都是巨大石块和悬垂而下的松萝。森林在我们头顶,遮天蔽日,巨大的树根把路面拱起来,骡马经过后的小径上野藤萝茂密,阻挡我们前行,我们常常要绕过这些植物,脚底沾上了潮湿的苔藓。
挑夫的精力让我吃惊。他们又黑又瘦,小小的个头,挑着沉重的干粮和行李,在密林中保持匀速前行,一整天也不会累倒。
他们咀嚼一种绿叶,据说这种植物可以让人保持精力。走完一段路,他们把担子撂在地上,直挺挺躺下,耗尽了力气的样子。过了一会儿,嚼一团翠绿的叶子,又精神抖擞了。
空气变得更干燥,树更少了。远处的大地上像铺满一层金沙,走到跟前,才看见那是一大片金黄色向日葵,夹杂着零星的雏菊和青草。旁边并没有人烟,被废弃的村庄墙壁完整无损,屋内已经被野草占领。是谁在这里种植向日葵呢?他一定比所有人都更加热爱太阳。
高原空气干燥寒冷,徒步行进到第三天,城市的标记全都消失了,眼前是随风起伏的牧草,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熟悉了之后,我发现贡布是个很顽皮的人,他会指给我看各种植物,解释它们的用途。他也教我如何看着天空中变幻的流云预测天气,怎样理解动物。我们在路边看见一只小岩羚,它可以把一只耳朵转向一个方向,另一只耳朵则转向完全不同的方向,这样就能同时倾听四面八方的动静。在我划破手指的时候,贡布能够迅速认出一种植物的绿叶片,嚼碎了裹在伤口上,减轻疼痛和消炎。
我从未问过贡布,我们还要走多久,我们要去哪里。
已经是夏天了,山上为什么还有这么多雪?
贡布说:如果你学会观察河流、天空和牦牛脚掌,你就能了解气候,很多事情并不是书本能够教授的。
有一天我们需要连夜赶路。
天色淡白,空气变得更加清新。海拔越高,树林的颜色越浅淡,大地不及原来的干旱。贡嘎山在天边若隐若现,在绿萝掩映的村子里,房屋四壁画满了吉祥宝瓶和花鸟。前方是一条散发出青草和松树清香的斜坡,灰色的沙棘树姿容挺拔,树丛中一簇簇红花。
贡布眯了一下眼睛,指着前方:从这里登上去,可以看到整个子梅村。
远远地,我看见子梅村里的房屋,轮廓分明,线条像尺子一样直。我用桑青的眼睛来看待这一切,这就是桑青长大的地方。
我们已经很接近了,太阳在浓雾中放射光芒,每过一分钟,周围的世界就变得愈加真实。
你看那棵树。我指着岩石之上。
一棵老树孤伶伶地站立在高原的尽头。它的岁数一定很大了,树冠苍翠繁盛,枝干虬结,非常顽强。俯瞰下去,前方是壮观的草原,琉璃草在阳光下波澜起伏,如深海般辽阔。一条河从高山草甸上蜿蜒穿过,白色和粉色的高山杜鹃开放千朵万朵,鸟群在空中迅疾飞过。
桑青,我来了。
这是一个陷落在群山万壑中的村落,只有十户人家,错落分布在一条大河的上中下游。没有通讯工具,没有公共交通,夜晚会有水鹿和黑熊摇摇晃晃经过门前。天气好的时候,贡嘎雪山在万道光芒中显现,寺庙里的大喇嘛就带领大家面朝神山跪拜,他们并不祈求今生所得,只愿来世解脱。这些都是桑青告诉我的,在认识桑青之前,我并不知道子梅。
盛夏并没有来到子梅,太阳在这里永远年轻,雪白明月无休无止地照耀大地。桑青就是在这里出生,一座临河的旧房子,自从他的大哥被偷猎者枪杀之后,房子已经二十多年没人住了。
我看着眼前的子梅,微微发抖,牙齿咯咯响,不是太累了,而是因为不能绕过它。
村子里冒出了炊烟。一位年轻的母亲坐在门槛上,怀抱婴儿,漆黑的头发上缠绕着藏蓝和暗红的棉线。她指着草坪深处的一幢房子:喏,那里,是彭措家。
我似乎熟悉那窗户里的一切:炉火温暖,有热的茶、芳香的酥油,阿妈坐在灰黑色垫子上打瞌睡,转动手里的红珊瑚念珠,男人们讨论森林、财富和荣誉。他们在高山栎的熊熊火光中度过黑夜,再迎来另一个黑夜,毫无畏惧。彭措家的男人们曾经都在那儿,如今,围坐在火光旁的男人们一个一个消失了,桑青在不在那里呢?
那扇绘画着宝瓶和如意的大门朝我敞开了。
桑青很久没有回家了。
你见到他了吗,姑娘?你怎么到子梅来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