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安丽斯
这次我没有被蒙上眼睛,男子带我走出了房间,门外是一条铺着厚地毯的长廊,墙上是象牙白的细纹壁纸,日光灯黯淡,每一个房间的房门都紧闭着,我们行走时没有脚步声,我猜想,这里的每一间房应该都是用于接待竞拍者的。我们在长廊尽头乘坐一部电梯到达二十楼,那里的豪华与楼下是不可比的,地上铺的是能照映出人影的大理石瓷砖,头顶是挂着水晶花式吊灯,格外璀璨,前方有一堵玻璃墙似的鱼缸,五彩的沙石与缤纷的海鱼散落在这方小生态系统中,水草因增氧鼓起的水泡而摇曳不断,酷似折腰狂舞的小人儿。
我被带到竞拍者谈判的房间时,瞬间感到一阵晕眩。
所有人都到齐了,他们分别是夏谷子、丹尼尔·艾德森和另一位妙龄女子——希拉尔·亚伯。我来回打量这三个人,不失时机地狠掐了自己一把,然而我并不是在做梦,吃惊已不够描述我现在的心情了。
丹尼尔异常镇定地看着我;夏谷子展露他那招牌的交际笑容,仿佛我是他多年的朋友;希拉尔抿着笑挥手示意我坐下,向我表示友好。
夏谷子端坐在希拉尔与丹尼尔之间,我注意到那是一把轮椅,他的腿上还盖着一条毛毯,我立即想到他下肢瘫痪的事实,这对我来说是件好事,至少他不能起身捉住四肢健全的我。他混浊的目光中糅杂了太多东西,我曾一度害怕直视他的双眼,因为他深陷的眼窝让我感到恐惧,那就像是可以吸取我灵魂的旋涡。“慈祥”二字永远都不与他相关,这必然是他的悲哀,因为他从不懂如何做个好父亲和好外公,他的心里全是宗堂里的规矩。
我不知道他是否已经看出我就是她的外孙女,还是他正在思考在何处曾见过这副容颜,趁他凝视着我的当儿,我挪开目光,投向了最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身上。
丹尼尔身着白色里衬,绿色外套,领结是与以往一样的系法,他卷曲的发用绿绸带扎在脑后,散落的额发垂在眼前,显得放荡不羁,却有别样的风姿。他的手抚着腮帮子,抬起下巴看我,似乎对我的出现一点也不惊讶。这是当然,他也许是为了我而来的。
想到我的不辞而别,我没办法再冷静地直视他的眼睛,立刻望向了第三个人。
希拉尔的双眸遥远而深邃,她微笑着,眼中迸发出一股奇异而深远的光芒,她的瞳孔是紫红色的,以一种看待友人的目光看我。她惨白的皮肤和她放置在桌上的双手都明白地告诉我,她是一个吸血鬼——她的手指甲如同玻璃般洁净、透亮,这是区分血族与人类的一个办法。
我们围绕着一张圆形餐桌而坐,侍者端来咖啡、果汁与甜点后就与所有接待一同离开了。现在,在这全封闭式的房间里,我必须说服他们把圣书让给我。
“别忘了来这里的目的,先生,小姐,我先表态,我一定要买下不朽的血之圣书。”希拉尔开了这个口,即刻抬起下巴环视了所有人一眼,等待大家表明立场。
“我来到这里不过是为了确认一件事,”夏谷子说这话时深深地扫了我一眼,接着吃力地撑着餐桌边沿把轮椅后退了半米,示意他不再参与这个谈话,“我退出竞拍。”
我感受到来自他的方向的灼热的目光,片刻都不敢抬头,他一定是知道了我的真实身份。他一定是对我的身份产生了怀疑,现在他确定了,确定我就是夏瓷雨……所以他这从不认输的人,才会退出——他的目的已经达到。
可他是怎么知道我会出现在这里的呢?每位顾客的身份不都是保密的吗?我猜不出来其中的原委。他断然不可能一见我的姓名就开始怀疑,一定是看见了照片或者别的什么,可是,我刚到中坊不过两小时,接待我的人始终只有一个。
我不安地靠在椅背上,因慌张而胡乱跳动的心久久无法平静。我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时时提心吊胆,恐惧在蠢蠢欲动,担心终有一天被长辈揪出,要我偿还犯下的错。另一方面,见到夏谷子时,我竟有些难以言说的见到亲友的激动,不过很显然,不好的回忆在我的脑海里似乎颇占一点优势,我很快又记起了苗寨对我身心的折磨。
蛊术登峰造极者数不胜数,为苗寨居多,为了我能够超越寨子里的所有黑苗,外公让我搬进了后山的洞穴,那里满是蛇的尸体,饿死的、病死的、老死的、被刺死的,散发着浓浓的恶臭。我被迫在那里待了数十天,每天都吃着外头送来的新鲜蛇肉。
那是段惨不忍睹的经历,也正从那时我开始仇恨外公。之后的一段时间,我经常梦见小蛇包裹着我的身体,它们在我的身上任意蠕动,钻进我的七窍,直至我一命呜呼。
外公说,他以那样的方法对待我,全是为了我的将来,一个不使人害怕的黑苗只会被欺凌,他以蛇的尸气加重我的阴气,练就了阴暗的气场,或许又因常不见日光,我的样子也沉得吓人,加上一道深红的胎记,再没有多少人敢接近我。作为他的工具,我被布置好的未来只剩下孤独。他期盼我代替母亲成为第二个他,接管整个家族。然而他错了,因为我同母亲一样,一样恨极了苗蛊,恨极了他。
“小姐,你要退出吗?”面对夏谷子的让步,希拉尔格外高兴,她带着势在必得的笑等我回答。
“不,我不会退出。”我呷了一口咖啡,便一直盯着那杯子,不看她一眼。
“哦?”她仿佛有点恼,但假意心平气和地说,“难道非得要它不可吗?你知道的,这样下去只有加价,或许只有加到一个令你尴尬的数字才会使你动摇。”
我自然听出了这话中的威胁,于是不慌不忙地放下杯子说:“我乐意奉陪到底!”
“事实上,我也不愿退出竞拍,”丹尼尔轻启薄唇,面向希拉尔,“至于你,还是不要强求别人退出。”
“丹尼尔……”
希拉尔叫出他的名,我则像被闪电击中了似的,因为她的声音格外轻柔,这酷似对丹尼尔的专属,并且有如亲密的朋友之间该有的声调,带着一丝娇声,连我都有些欲罢不能。
这一声倒是终于让我想到了些事情,我想起了自己是在哪里听到过她的名字。
那是在乔克逊医生家里。如果我没有猜错,她曾是丹尼尔的女友。
这大胆的设想在我的胸腔里化作一簇簇燃烧的火,不多时就大团大团地聚为一体,直冲头顶。原来这场四人的拍卖会是如此热闹,既牵扯了我的过去,也牵扯了他的过去,还各自引来了不该见到的人。
丹尼尔没有说话,他将目光抛给我,像是希望我不要误会什么。他蹙了蹙眉头,表示对希拉尔娇声的无奈,这终于让我的火气消了不少。
“这场戏我也看够了。”夏谷子突然说。
“夏先生是什么意思?”丹尼尔皱着眉头问。
夏谷子没有回答,收起了他的笑。在沉默中,他忽然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挥手在半空中一抓,另一只手撑起轮椅的扶手,凭着这股力撒了些什么在希拉尔面前。想不到希拉尔的动作更快,她一把掀起餐桌,往夏谷子身上盖去。桌面霎时间炸开,我躲闪不及,被一整块木头砸中了脑袋。一双冰凉的手迅速将我向后拉去,我便沉沉地撞在了一堵肉墙上。还在眩晕中,背后的丹尼尔就扶我坐在了一把椅子上。一个黑影不知从哪个方向而来,在我面前晃过,丹尼尔马上朝那里冲去。我仔细一看,那是夏谷子正用血滴子对付希拉尔。
眼看那项圈似的东西就要落在希拉尔头上,丹尼尔一举劈碎了它。却想不到,希拉尔趁机溜开,飞速来到我身边,一把掐住了我的脖子。她还没用力,又被夏谷子用铁链缠住了双足。一拉链子,她立刻摔倒在地。
与此同时,丹尼尔已经把我的椅子推到了夏谷子身边,突然,我的肩膀一紧,身下一空,一双枯干的手揽住我的腰急速下坠。我毫无预兆地晕了过去。
醒来时,时间是夜间八点。屋子的门被反锁上了,这间屋子没有窗户,就像中坊拍卖会所一样。但我敢肯定,这里绝不是中坊,甚至不是在北京。
如果我没有记错,这里应该是苗寨宗堂,一个审问犯人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