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安丽斯
昨夜我住在乔克逊医生家,丹尼尔也是如此,并且他预计我们将在此长住,因此我正在为3月7日的北京之行发愁。再者,乔克逊先生对我的猜忌也让我不得不拘谨起来,昨夜我在噩梦中度过。
我梦见的依旧是外公。他看上去很瘦弱,身体陷进了宗堂的那把大椅子里,他的脸上青筋暴出,皱皱的皮下有几条黑线迅速地游走,时而还会沿着那轨迹生出一粒粒小疙瘩。他的脸蜡黄蜡黄的,整个人就像常年浸泡在井水里,透出黑沉沉的模样。
以往我梦见的他总是重复说:“无蛊不成寨!”一如当年在宗堂他对我说的话。他愤怒、咆哮,却从不施刑。然而昨晚的梦中,他命令宗堂里的人道:“剥下她的皮,把她种起来!”之后有人架起跪倒在地的我。
这场梦醒后,我对着黑夜发呆,恨不能够找到一个安慰,回应我的却只有黑夜。丹尼尔对我的态度起了微妙的变化。那是一个眼神,一个动作的转变,在我敏感的心上却格外明显,平心而论,这是第一次。我第一次如此关注一个人对我的态度,可惜这种关注来得不是时候。
乔克逊医生在书房里待了一整天,说是由于我的胎儿来历不明,他不得不做好万全的手术准备——在丹尼尔的一再强调下。
“我不知道自己会……怀孕。”在看到B超结果后,我怔怔地对丹尼尔这样说。
“你是低估了我还是低估了你自己?”丹尼尔戏谑地一笑。话毕,他注视着我的神情。
我自然是红着脸,避开了他的目光。
“既然胎儿来历不明,你不会觉得孩子不是你的吗?”为了避免冷场,我刻意换了个话题。
“怎么会呢?”丹尼尔微微靠近我一步,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像在雕琢一件艺术品。他突然笑了,在我对着他的笑发愣时,他说:“虽然我们不明不白地在一起了,可我们各自都不是随便的人,不是吗?”
“那时你到埃尔伯特县找到我是为了什么?是因为我怀孕还是因为担心我寻找圣器遇到危险?”
“后者。只是我发现你出现了些状况……”
“什么?”
“皮肤苍白,面无血色,直到我见到那个黑人女巫,她神神秘秘地告诉我你怀孕了。我甚至都不认识她。”
我一慌,匆匆问道:“她还说了什么?”
“没有。但我想知道她还会说些什么。”丹尼尔蹙眉回答。
“这是什么意思?”我隐隐感到不太妙。
“乔,你这是明知故问吗?我和乔克逊的谈话你不是偷听到了吗?”
“……可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你想知道什么?你在怀疑我吗?”我的喉咙微微发紧。
“不,永远都不会。”丹尼尔伸手把我揽到他面前,柔和地说,“我只是想要多了解你,医生的话你听到了吗?找不到病症你会有危险的,听我的话,告诉我,你都干了些什么?”
我把肩从他的手下移开,有些倔强地仰起下巴注视他,抱着十足的把握回答:“危险?别蒙我了,丹尼尔,有你在我什么危险都不会有。快放下你的疑问,我不想再听到有关这方面的问题!”
安丽斯·乔:虽然冬去春来,我却时常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寒冷,危险与麻烦并存,我不得不为以往做的事情负责。
寄往巴西的信
尊敬的父亲:
很抱歉现在才有机会给您回信。
多谢您的厚爱,您关于神泪·毒瓶的承诺必将激励我寻找余下的圣器。此时我身在华盛顿处理一些麻烦。在此之后,我将去往中国。
魔镯已经找到。
您的安丽斯·乔
3月3日华盛顿书
我与丹尼尔在华盛顿的影院看完一场电影,他似乎早已把我们之间的不愉快抛之脑后,面对神色紧张的我,他多次缓解气氛,却没有达到良好的效果。
影片结束后,丹尼尔请我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餐,或许还是害怕他会忽然冒出些什么话,我连动刀叉的念头都没有,只是局促不安地坐在鹅绒大椅上,愣愣地盯着餐盘里的烧牛扒。
血族是不需要吃这些食物的,所以丹尼尔也一动不动地盯着我,摇晃着手中的酒怀。
“乔,不要这样。”丹尼尔不紧不慢地放下酒杯,说道,“我希望这件事不要影响到我们的感情。”
我小心翼翼地望向他,不难想象那又是一张严肃的脸。我轻叹一口气,拿起刀叉摆弄起面前的拼盘。
“你隐瞒我太多了。”他重新端起红酒,把高脚杯举上头顶,透过灯光看着些什么,余光却朝向我。
我低下头咀嚼着,不理会他。
在这样一碰即碎的气氛中,我们用完了晚餐。这家餐厅的服务员用奇怪的目光看着丹尼尔为这顿昂贵却几乎未动的晚餐埋单,这目光一直追随我们到车内。
封闭的空间里交融着我们的气息,却连接不上我们的思想与苦衷。那个服务员或许永远都不知道我们是带着何种心情用餐的。每个人的感情,旁人都无法解读,否则,会有谁说爱情麻烦?不明不白,不清不楚,这样的爱情是不是更难持久?可每个人、每段爱情不都是如此吗?正因为不是所有人都清楚自己、明白别人,在爱情上,两人都走不进对方的心,理解不了对方,所以会造成误解。
“你后悔吗?”在车里,未开灯的黑暗中,丹尼尔这样问我,“你后悔遇见我吗?后悔怀上这个孩子吗?后悔爱上我吗?”
不知为何,我竟觉得这声音万分悲凉,这样想来,我的内心也开始起伏不定。这爱情还能继续吗?我不了解他,他同样也向我隐瞒了身份。如果说深爱与否,我若是认真的,那他呢?连对方的爱都在质疑,这是何等荒唐的关系。
“我没有后悔过。”我禁不住说,“除了对于母亲有过后悔外,我从来不这样觉得。”
“你爱我吗?”他轻轻问道。
他是否怀有与我相似的疑问,或者他的问话只是无心?我大口呼吸着车内空气中飘逸的香水味道,不敢轻易作出回答。爱情这种东西对我来说过于奢侈。特别是在容貌方面,我不敢自取其辱,奢望那种叫“爱情”的毒。当然,这是指从前的容貌。
但是爱情,总有一天会揭下我所有的伪装。到那时,他会依旧爱我吗?我闭上眼睛,轻轻靠在了丹尼尔的肩上,他伸手将我拥进怀里,那样冰冷的温度,刺骨又让人心慌。
47.乔克逊医生
远在中国苗疆的深寨中,有一种名为“换皮”的蛊术,意指练蛊的年轻女子用蛊虫取下他人的皮,再撕下自己的皮——其痛苦可想而知——替换取下的美好容貌,以此改变自己的样貌。
这种残忍的方法也会将蛊虫带入自己的皮下组织或血管发育生长。我怀疑安丽斯·乔腹中的东西,正是以蛊虫的阴结合了精子的阳,衍生出的一只怪物。可我并没有完全说服丹尼尔,我没有足够的证据。或许我该先把那个怪物解决掉。它贪婪地汲取母体的营养甚至血液,这从安丽斯·乔的面色就能够看得出来。
但愿明日的手术能够顺利进行。
48.安丽斯
安丽斯·乔:不要用虚伪的面具遮掩你肮脏的过去。
那个与我血脉相连的怪物似乎同我一样,知道了它的末日是今天,于是加重了对我的折磨。我从没有感到如此力不从心,我的脸是惨白的,我看着镜子里毫无血色的面容,险些认不出自己。它在我的小腹中折腾,又像是在挣扎。那是一小块活物,活动在我的身体里。它缓缓生长,却不会拥有见到天日的机会。
它是什么样的胎儿?它是否也成了人形?不……还没有到那时候。可它原本就是个不合常理的怪物。
我虽不是母性泛滥,却多多少少难以割舍血脉相依。不知它干了什么,我的小腹竟狠狠地绞痛了一下,我禁不住手捂小腹,叫道:“停下来,不要再闹了。”
奇异的是,它像是听懂了我的话,停下它的动作,安安静静地待着,那一瞬间,我仿佛被这个怪物感动了,摸着小腹迟迟都没有动弹。
它安静了。是接受我给它的结局了吗?
“你真傻……”我摩挲着小腹,轻轻说道,“为什么要来找我呢……”
手术也是在乔克逊医生家进行的,三楼有一间设备完全的手术室,收拾得干干净净,而且我能闻见医院特有的消毒水味道。当我躺在手术台上等待手术开始时,它又开始不安地动弹了。我抚摸着小腹,试探性地说:“我只想躺下来休息,没别的意思。”
如同回应我一般,它又停下了。此时我已能断言,它是通得人性的,它听得懂我的话。不知不觉,我的鼻子竟有些酸。
我失神地捂着鼻梁,望着天花板说:“我以为匹诺曹的故事是假的,没想到鼻子真的会有反应。”
“你是在对我说话吗?”一旁的乔克逊医生举着器械回头问我。
“没有,”我淡淡回答一句,“自言自语。”
这样一条幼小的生命,我在B超上看它时,它已有了轮廓,它的生长速度极快,多久会发育成人形呢?今天它会痛吗?它会责怪我欺骗它吗?
不论我承不承认,我终究还是泪流满面了。想着它即将破碎,血肉模糊,像垃圾一样被扔掉,我恨不得它能够意识到我是在骗它,我恨不得它折磨我、踢我、咬我,用它可以使用的任何一种方法来伤害我,让我讨厌它,像别人一样觉得它是伤害我的怪物。
它越安静,我就越内疚。这与我对丹尼尔的内疚是不一样的。它像个无辜的旁观者,忽然受到了当头一棒,什么都还不清楚,就无故死去。它不过还是个无知的胎儿。它的进食方式不过不同于他人。为什么要因此杀了它……
我看见乔克逊医生正为器械消毒,一想到这只冰凉的器械将把它的一部分夹起,我冷不防颤抖了一下,猛然起身走下手术台,不顾医生阻止冲出了房间。
守在门外的丹尼尔为这个突如其来的变化着实讶异,没等他反应过来,我先开口说:“我要留下它!”
“魔镯的事我们还有时间商量。”他定定地望着我说,“回去。”面无表情时,他的话总容不得人抗拒,然而我却是第一次挑战权威。
“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丹,我要这个孩子,我不要它死!”
“你不明白它会带来多大的麻烦。”
“我就要这个孩子!”
直到现在,除了幼时向母亲吵嚷着要洋娃娃以外,我还从没以这样的语气向另一个人说话。母亲永远认为洋娃娃是多余的。我在橱窗前站立,对她说:“我就要这个。”
它穿着金黄色的衣裳,它有金黄色的头发,它有完美的脸蛋。在橱窗前倒映的人影里,我看见自己丑陋的右半边脸颊,心想如果我也有洋娃娃的脸蛋该多好。可母亲永远觉得它是多余的。
“我就要这个孩子!”
在母亲扔下我自杀身亡时,我曾以为相对于她来说,我是个多余,比洋娃娃丑陋的多余,她可以随时扔下我,只要她愿意。谁都可以离开我,去往另一个世界。
“我就要这个孩子!”我第三次重复这句话,以明确我的目的。我不要让它也成为多余。我脸颊上的泪水已经被风吹干,丹尼尔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我。我看不清他是否在考虑,但那湖蓝色的眸中的确有我的身影。
“或许……我有个好办法……”
话是乔克逊医生说的,他拿着还来不及放下的针筒,靠在门边以非常理解的目光望着我们,将他的办法道出——
“我们可以选择体外发育,丹尼尔绝对不会准许我将一个随时会要了你性命的怪物留在你的腹中,所以,即使体外发育的风险极大,你想要保住它,这也是唯一的办法。”
我询问似的望向丹尼尔,他面无表情,却没有反驳。
“我曾为一个秘密组织做这个手术,但失败了。”乔克逊医生明显对这段回忆充满排斥,只轻描淡绘地皱着眉头说了这一句,然后望向我,等待我的回答。
那一刻,我感觉小腹里的胎儿也在等待。它知道,它活下去的希望很渺茫。而它是否有机会争取,只在于我给不给它机会。
“还有别的办法吗?”我的目光在丹尼尔与乔克逊医生之间来回扫量,忽然灵光一现便说,“或者你把我变成吸血鬼?”
“我不能那么做!”此话一出就遭到了丹尼尔坚决反对,“我把你变成吸血鬼,那关系就乱了。乔,我不是你的长辈。”
“成为吸血鬼毫无用处,它只会让你恶心、反胃。”乔克逊医生说,“我现在做好两手准备,你们尽早答复我。”
白色的大褂消失在门口,丹尼尔向我靠近。“你要留下它?为什么?”丹尼尔不解地凝视着我。
“我爱它,它听得懂我的话,它不挣扎也不闹,是为了保护我。”
“可笑。我们都不知道它是什么!”
“它是一块血肉,我的血肉!”我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你爱我就尊重我的选择,好吗?相信我,它不是个怪物。”
“也就是说,你要尝试乔克逊的办法?”
“只等你同意。”
“好,我尊重你的选择。”
整场手术是在麻醉中进行的。在我沉浸黑暗时感觉不到一点点痛楚。不知是梦还是现实,我像是听见了孩子的哭声,一直哭,一直哭……后来在一片光影中,我看见模糊的小身影一步一步迟缓地向我靠近。这时我才意识到,只是梦罢了。但感受到它向我走来时的激动心情,我怕是难以忘怀了。
手术进行了八个小时,麻醉效果维持了九个多小时。当我从柔软的床榻上醒来时,丹尼尔正坐在我的床边看报。
不知是谁点起的玫瑰熏香,在这间洛可可式房间的衬映下别有一番情调。
下体有些麻木,所以我伸手拉了拉丹尼尔的衣服,让他扶我坐立起来。
“它在哪里?”无论是什么原因,一醒来我的脑海里就萦绕着这句话。我想翻身起来,却被丹尼尔按住了肩。他往床边坐下,轻言细语对我说:“不用担心,她很好。”
“她?”
“是的,我们的女儿,她很安全,也不愁营养不良了。”
他的话让我欣喜若狂。我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幸福的眼泪夺眶而出。但我很快镇定下来,缓缓地问:“不愁营养不良?怎么了?”
“我们的女儿真乖,亲爱的。”他伸出手臂抱住了我,在我的额头印了一个吻。“为了母亲的安全,她可是饿急了,甚至险些发育不良,她太瘦小了。”
“她长得什么模样?”我满脸笑意地追问他。
“渐成人形,但不清晰,还没有睁眼呢!”他的双手紧紧地握着我的手,温柔地说,“乔,别动,躺下来休息,乔克逊和我会照顾好她的,她可是我的女儿。”他这样说,以证明自己将尽心尽力。说完后他俯过身,抱着我非常温柔地吻了一下额头,然后静静地起身离开了房间。
我急切地盼望快点见到我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