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人读懂了他的心,两只眼睛眯成一条线,满脸堆笑道:“这么说,您还满意啦?”
富山愈发笑容满面:“是吗?或许吧。”
“理由呢?”
“这还能有什么理由,这不是有目共睹的吗?”
富山点了点头道:“也是。”
“她,不错吧?”
“确实不错!”
“您先趁热喝一杯吧。您眼光这么高,能得到您的夸赏,这位小姐定是人间尤物,真是难得啊!”
这时,主妇惊慌失措地走进来,不想富山也在这里。
“啊,您也在这儿啊?”
主妇之前一直在厨房里忙着给客人们准备休息时吃的点心。
“吃了大败仗,逃到这里来了。”
“还真是让您逃走了呢!”
主妇紧紧地抿着那张斜的嘴,挤出个笑脸。她忽然看到绅士短褂上的纽带断了一边,一问才得知纽带上的环扣被扯掉了。那可是个纯金的环扣呢!她惊慌地站起身来,可是富山却满不在乎地说道:“没什么大不了的,随它去吧。”
“那怎么行!那环扣可是纯金的呀!这下可糟了!”
“没什么,算了吧!”
主妇哪里听得进这些,早已向客厅飞奔而去。
“话说回来,不知对方是什么身份?”客人问。
“这个嘛,算不上差,不过……”
“不过怎样?”
“嗯……其实也没什么。”
“大概是个什么情况啊?”
“她父亲叫鴫泽隆三,原来在农商部任职,不过现在靠收地租和房租度日。听说手中也有些积蓄,就住在我们隔壁的那条街,因为勤俭持家,日子也还过得不错。”
“哦,那也不过如此。”绅士说着,摸了摸下巴,手上的钻戒闪闪发亮。
“那些暂且不提。他们家是打算嫁女儿,还是准备招赘?”
“听说是个独生女。”
“那可就麻烦了。”
“具体的我也不太清楚,让我再替您去打听打听吧。”
不一会儿,主妇就把金环扣找回来了。也不知道是谁搞的恶作剧,金环扣已经被拉直,像一只掏耳勺。主人忙向妻子问起阿宫家的情况,妻子便把自己知道的从头到尾讲了一遍,还说女儿知道的比她多多了,一会儿再找女儿来问问。她一面说着,一面不时地为绅士添酒。
事实上,富山唯继今夜光顾此地的目的,既不是拜年,也不是玩什么纸牌游戏,而是得知有很多姑娘聚集在此,想借机物色一个媳妇。前年冬天从英国回来后,他就四处托人说媒,可是由于要求过高,虽有二十多位姑娘许婚,却没有一个合他的心意。所以,他的亲事至今没有着落。当时在芝区匆匆忙忙建的婚房,一直没有去居住,如今已被太阳晒得发黑,有些地方甚至被雨侵蚀了,只有一对看家的老夫妇,住在一间昏暗的屋子里,终日皱着眉头,聊聊昔日的往事,打发寂寞的日子。
(第二章)
纸牌游戏一直持续到半夜十二点,不过差不多从十点钟起,人们就陆陆续续地走了,不知不觉中,人就少了三分之一。只有那些还未尽兴的人,仍在这里兴致勃勃地决一胜负。他们不知道富山是躲起来了,还以为他是吃了败仗逃走了。阿宫一直玩到最后。富山用傲慢的口吻对主人说,如果这位姑娘早就回去的话,恐怕坚持到最后的人连三分之一都不到。
阿宫的爱慕者们看到她在深夜回去,都不免为她担心。每个人都在心里暗暗祈祷:让我来送她吧,哪怕送到海角天涯,我也愿意。可惜,他们的好意全都白费了。阿宫回去的时候,有一个男人陪她一起走。那个身穿高等中学制服的男生,看起来二十四五岁。他是在座唯一一个能够和阿宫亲热的人。除了钻石之外,就数他们的一举一动最能牵动人们的目光。不过除此以外,那个男人便没有什么引人注目的地方了。他沉默寡言,从容稳重,自始至终都很谨慎安静,直到场终人散,也没有显露他是阿宫的同伴。他一直孤孤单单地待在一旁,因此,当看到他和阿宫结伴出门时,大失所望的人着实不少。
阿宫头上裹着一块灰紫色的头巾,肩上披了一条带白花的浅黄色羊毛围巾。那学生穿着深褐色外套,缩了缩身子,躲避着扑面而来的刺骨寒风。等落后几步的阿宫一到身边,他便迫不及待地开口道:“你觉得刚才那个戴钻戒的家伙怎么样?我觉得他装腔作势,叫人恶心,是不是?”
“是啊。不过他被大家当作众矢之的戏弄了一通,也有些可怜。我坐在他旁边,也不能幸免呢。”
“还不是因为那家伙太过傲慢无礼?其实呢,我也朝他的腰上捅了两下。”
“哎呀,你好过分。”
“那种家伙,就连男人看了都觉得恶心。不过你们这些女人是怎么回事呢……他那种样子,反而会招你们喜欢吧?”
“我不喜欢。”
“浑身飘着浓郁的香水味,戴着钻戒,打扮得跟个官老爷似的,你们一定觉得很好吧?”学生讽刺般地笑着。
“我可不喜欢哦。”
“既然不喜欢,那为什么还和他一组?”
“和谁一组是抽签决定的,我也没办法啊。”
“就算是抽签抽到的,可是也没看出你对他有丝毫的厌恶感啊。”
“你怎么这样无理取闹啊!”
“那只钻戒可是要三百块呢,我们无论如何也买不起。”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阿宫往上拉了拉围巾,把半个鼻子都埋了进去。
“好冷啊!”男子耸了耸肩,靠近阿宫。
阿宫沉默不语地走着。
“好冷啊!”
阿宫还是不搭话。
“好冷啊!”
阿宫这才转过脸来,看着男子道:“你怎么了?”
“好冷啊!”
“啊呀,真讨厌。到底怎么了?”
“冷得受不了了,我也钻到里面来吧?”
“什么里面啊?”
“围巾里面啊。”
“讨厌啦,羞死人了。我不要!我不要!”
男人一把拉开围巾的一端,把自己的身子也包在里面。阿宫笑得连站都站不稳了。
“哎呀,贯一,这样没法走路了……对面有人来了啦!”
他们就这样旁若无人地嬉戏着、打闹着。女人没有责备男人,任凭他去。这两个人到底是什么关系呢?原来,这个名叫间贯一的青年,十年来一直寄居在鴫泽家,等今年夏天进入大学后,他就可以和阿宫结婚了。
(第三章)
间贯一之所以寄居在鴫泽家中,是因为已无人可依。他幼年丧母,初中尚未毕业,父亲也因病与世长辞。悲痛欲绝地埋葬父亲时,他就已经意识到,自己已无什么前途可言。父亲在世时,家里已一贫如洗。为了筹措学费,父子俩绞尽了脑汁。当年,贯一继承户主的身份时年仅十五岁。对他而言,比求学迫切的是吃饭,比吃饭更迫切的是丧葬费。何况之前为了替父亲治病和请护理,他已经伤尽了脑筋,对一个尚未成年的孩子来说,再没有什么能力来应付这些事情了。
不错,靠贯一自己,确实没有这种能力,但这些问题都得到了解决,那是因为有鴫泽隆三的百般照顾。原来,贯一的父亲是隆三的恩人,隆三为了报答昔日的恩情,不但为恩人求医治病,还负担了贯一求学的费用。贫穷的父亲一离世,贯一便被富裕的鴫泽领回家去照顾。隆三想:既然没有办法在恩人生前回报这份恩情,那就尽心培养他的遗孤吧,希望他长大后能够成为一个出色的人,以继承亡父的遗志。
贯一的父亲在世时就常说:“我们出身于武士家族,要是你将来受人轻视,遭人欺凌,那我有何颜面去见先祖啊!所以,一定要成为一个博学之人,位居四民之上,这也是我毕生的愿望啊!”贯一一直用这些话来勉励自己;隆三每次见到他,也会用这些话来鼓励他。恩人溘然长逝,临终也来不及留下只言片语,隆三觉得,他生前常挂在嘴边的这几句话,就是他的遗言。
贯一寄居在鴫泽家,境遇倒也不坏。没有人把他当成累赘,也没有人讨厌他或者暗中孤立他。因此外头的人也都说:与其当一个糟糕透顶的继子,倒不如像贯一那样,多少还能幸福一些呢!事实上,隆三夫妇也确实是把他当作恩人的遗孤,亲亲热热地待他。看到夫妇俩这么疼爱贯一,有人暗自猜想:老两口大概是有意把他招为女婿吧?起初,老两口并没有这样的想法,但是后来看到贯一如此勤奋上进,他们也渐渐有了此意。到贯一考上高中之后,这个主意被敲定了。
贯一勤奋好学,为人正直,要是能获得一个学士的头衔,那真是不可多得的乘龙快婿。老两口心中暗喜。弃户籍、改旧姓,入赘别家,对贯一来说是种屈辱,他不屑做那种事。但是,只要能娶美丽的阿宫为妻,也就无所谓屈辱不屈辱了。因此他更加努力地学习,看得老两口更加欣慰。而阿宫呢,她并不讨厌贯一,但是她对贯一的爱,恐怕还不到贯一对她的一半。阿宫深知自己的美貌。世上的女人,哪一个不看重自己的美貌呢?可悲的是,很多人往往自视过高。阿宫当然知道自己的美貌值几斤几两,不过在她看来,凭自己这份姿色,如果只换取父母这份微薄的资产和一个随处可见的学士身份的丈夫,这决不是自己最高的期望。高贵的夫人很多都出身低贱,富家公子都厌恶丑陋的妻子而宠爱貌美的侍妾。这样的例子,阿宫见得很多了。她坚信,正如男子只要有才干便可立身于世一样,女子亦可凭借自己的美貌而享受锦衣玉食的生活。她曾见到过很多姿色不及自己的女人,都以此来换取荣华富贵。何况,不管走到哪里,她都能听到人们对自己的美丽赞不绝口。
还有一件事使她感到得意。她十七岁的时候,在明治音乐学院求学。有一个教小提琴的德国教授,曾经写了一封情书暗暗投入她的衣袖。他当然不是图一时之乐,他是真心实意地想和她白头偕老。几乎与此同时,一位年过四十的院长,因为前些年丧偶,正想续弦,竟也对阿宫有意,把她请到一间密室里,万分恳切地向她表明心迹。
当时,这些事在她那小小的心海里掀起了汹涌的波涛。因为她第一次碰到这种事,难免有些害羞,不知如何是好;但更多的是,她忽然对自己的美貌有了一个新的认识,欲望也开始膨胀。从那时开始,她便深深地相信:凭着自己这份与生俱来的美貌,至少也能找一个地位在奏任以上的名流为丈夫。为阿宫的美貌所倾倒的,不仅仅局限于她的教授和院长。男生部和女生部只隔着一垛矮墙,男生们常为一睹阿宫芳容而吵吵闹闹。这种情形,阿宫自然看在眼里。
若嫁给教小提琴的教授或四十多岁的院长为妻,其荣誉和地位,自然不是一个继承鴫泽家微薄资产的学士妻子所能比得上的。自从意识到这一点以后,就算是大白天,她也沉迷在美梦中:那些达官显贵、财主富豪,又或是社会名流,只要看到我这个天仙般的美女,一定会用八抬大轿来抬我进门。这种天定的姻缘,终有一天会轮到自己,她对此深信不疑。也正是因为这样,她对贯一的爱始终不像贯一对她的那样真切。不过,她不讨厌贯一,也知道如果和贯一结为夫妇,一定会生活得很快乐。就这样,她既满心期待着梦想中的好运降临,又不放弃对贯一的爱情。当然,贯一并不了解她的内心,还以为她也全心全意地爱着自己。
(第四章)
漆黑中,贯一书房里的闹钟敲了一下,已经十点了。他下午四点就去向岛的八百松去参加新年宴会了,到现在还没有回来。
阿宫从里屋拿了一盏洋灯,走进贯一的书房,点亮桌上的灯,然后把女佣拿来的一铲子炭火倒进火盆里。
“对了,帮我把里屋那只水壶也拿来。都这会儿了,爸妈应该已经睡了吧。”
在空荡荡的屋子里憋了好久的寒气,现在一触碰到人身上的温暖气息,便欣喜若狂地朝她身上贪婪地袭来。阿宫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撕咬着皮肤,她忙靠近火盆,抬头看着摆放在书架上的那只钟。
夜深人静,她那美丽的脸蛋在灯光的照射下,显得无比动人。因为是新年,她穿得比平时讲究一些,而且略施粉黛,犹如月光下的含露娇花,连映在背后墙上的影子,也仿佛散发着醉人的花香。
她那能与钻石争夺光彩的明眸,凝视着钟上的秒针盘。在炭火上取暖的两只素手,光润如白玉。她那藏在花绸衬衣后的芳心,正在思量着什么呢?它正在盼着那个不太讨厌的人归来呢。
一阵寒气袭来,她这才回过神来,把目光从钟上挪开,站起身子,走到火盆对面,在贯一的座垫上坐下。这个座垫是她亲手缝制的,也是贯一最喜欢、最常用的座垫。今晚,就让它成为自己的座垫吧。
忽然传来马车的声响,自远而近,越来越大,一直到家门口停住了。阿宫毫不迟疑地站起身来,却听到门外传来醉汉的胡言乱语。贯一是滴酒不沾的,更不曾有烂醉而归的事。阿宫失落地坐下来,看看钟,马上就要十一点了。
大门被强行拉开,醉汉的脚步声从客厅里传来。阿宫不知是怎么一回事,急急忙忙拿着洋灯赶出来。这时,女佣也从厨房里出来了。
进来的不是别人,正是贯一。他醉醺醺的,仿佛踩在云端上一般,斜搭在额角上的帽子眼看着就要掉下来了。他左手提着一个用手帕包着的小盒子,像祭礼的彩车上放着的人偶一样摇摇晃晃。他的脸涨得通红,红得仿佛就要炸裂了一般,口干舌燥,嗓子冒烟,不停地打着空呃。
“回来得有点迟了吧。瞧,这是送给你的!‘带回去送给妻子吧’,真是好心肠!”
“啊呀,醉成这个样子!这是怎么了!”
“醉了……喝醉啦!”
“哎,贯一,你怎么在这儿睡下啦,真糟糕。啊呀,快起来呀!”
“就这样看着,连脱鞋的力气也没有,醉了!”贯一仰面朝天地躺着,阿宫抱住了他的腿,好不容易才给他脱掉了鞋子。
“我起来,哎哟,现在就起!看吧,起来啦!起是起来了,可是没人搀着,我走不了啊!”
阿宫让女佣拿着洋灯,自己准备去牵贯一的手。就在这时,贯一一个步子踉踉跄跄地扑到阿宫身上,勾住她的肩膀不肯放开。阿宫差一点就要被他撞倒,就这样总算慢慢地把他扶回了书房。
贯一在垫子上坐下,把瘫软的身子往桌边一靠,一边打着呃,一边低吟着:“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贯一,你怎么醉成这个样子?”
“醉了吧?阿宫啊,我……真的……很醉了吧?”
“是啊!胸口闷吗?”
“是啊,好难受啊!醉成这个样子,也不是平白无故……而且,能得到阿宫的照顾,这里面大有缘由呢,阿宫啊……”
“我可不喜欢你醉醺醺的样子!你不是一向不喝酒的吗?为什么喝这么多?谁让你喝的?端山?荒尾?白濑?你跟这些人在一起,他们却让你喝得这么醉,真是太不应该了!你不是说十点钟一定回来吗?害我一直等你,现在十一点都过了!”
“你真的在一直等着我吗,阿宫?谢谢……谢谢你。若真是这样,我就死而无怨了。被大家灌得这么醉,其实正是为了这个!”他情不自禁地拉起阿宫的手,紧紧地握着。
“我们的事,除了荒尾以外,没有别人知道。而且,荒尾不是多嘴多舌的人。他们是怎么知道的?大家都知道了……我也觉得奇怪,大家都纷纷向我祝酒,十个,二十个,一时间所有的酒杯都送到我面前。我举着双手,连声说:‘没什么值得庆贺的,没有的事。’可没人信我!”
阿宫偷笑着,一心一意地听他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