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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第二日一早,村里的大喇叭里便响起了贺春乾的喊声:“贺家湾的村民同志们,大家注意了!今天是村委会换届海选提名的日子,希望大家珍惜自己的民主权利,吃过早饭,除了实在动不了的,大家都往村小学来参加投票。郑家塝和新湾行动不便的老人和带娃儿走不开的妇女就在原地投票!大家都要听清楚,记到起哈!”一连喊叫了好几遍,方才停止。可没过一会儿,大喇叭又像老鼠磨牙般吱吱地响起来,紧接着便放起了歌。这次没放那些软绵绵、让人伤心流泪的“爱”呀“情”呀的歌曲,放的是《在希望的田野上》,曲调十分欢快。放了一遍,贺春乾又重复广播了刚才的话,接着再放歌曲。如此吵闹了大半个早晨,大喇叭才像累了似的停止下来。大喇叭里的声音一停止,小山村不但没有被大喇叭里制造的声音鼓动得热闹起来,反而显得更加沉寂,仿佛死去了一般。

吃过早饭,贺端阳便朝村小学去了。本来,按照中央和省上文件规定,为保证选举的公平、公正,防止一部分人徇私舞弊,这一届村委会的换届选举除了进行直接选举外,还规定了全村只能设一个中心投票站,所有的选民都必须到中心投票站来参加投票。可农村的事情复杂,加上选民对选举的热情本来又不够高,如全村只设一个投票点,那些年纪较大、行动不便的选民便会借口路远、不方便,而不参加投票。何况这次选举,上面为了杜绝一些别有用心的人利用委托投票来进行拉票,又做出了委托投票每个人不超过三张的规定。因此,县上在制定具体的选举办法时,根据本县是一个山区县的实际,对中央和省上的规定做了一些灵活的变通。即对一些辖区面积较大、村民居住分散的村,除中心投票站以外,可以根据全村的实际情况允许再设立一到两个投票点。当然,前提是大多数选民必须到中心投票站投票。县上这个规定本来无可厚非,可贺端阳觉得贺家湾幅员并不太大,人员居住也算得上集中,应该不在县上的允许之内。可村选举委员会在经乡选举领导小组批准以后,除村小学这个中心投票站外,还是在郑家塝和新湾设立了两个投票点。对村选举委员会这个决定,贺端阳虽隐隐觉得其中隐藏着什么猫腻,却又说不出来。一是到现在为止,你并没有抓住别人有什么违法的把柄。二是县上文件对设立投票点只有原则的规定,辖区面积究竟要多大才算大?居住怎样才算分散?都没有具体的规定。所以贺春乾这样做,也没有违反县上的规定,何况人家又是经乡上批准了的,自己能有什么办法?因此他也只有服从了。当然,端阳也并不是没有防备,早在几天前,端阳和他的竞选班子针对村里这种情况,便做出了安排部署:为防止他们在另外两个投票点做手脚,今日贺毅、贺勇和贺善怀都到新湾投票点投票。而兴成、贺林、贺福也到郑家塝投票点投票,贺建、贺长军和其余的人都和端阳一起在中心投票站参加投票。一有什么情况,就及时派人联络,或用手机联系。如发现他们有作弊的行为就马上回来,当着乡上来指导选举的人立即检举揭发。端阳以为有了这样的安排,他们即使有作弊的心,但在贺毅、贺勇、贺善怀、兴成、贺林、贺福的监督下,也难有作弊的胆子,因而对提名结果还是信心十足。所以一放下碗,端阳便有些按捺不住似的往村小学的中心投票站去了。

走到村小学一看,却发现黄葛树下空荡荡的,不但村民没来,就连贺春乾、贺国藩和乡上到村上指导选举的干部也没有来,只有贺贤明、贺劲松两个选举委员会的人在指挥着几个村民,用学生的课桌搭主席台。黄葛树的树丫上也挂上了两副标语,上面也无非是写着“发扬民主”“当家做主”一类的话。贺劲松看见端阳,笑了一下说:“这样早你就来了?”贺通良却用十分诧异的目光看着端阳。端阳一见自己来得这样早,便感到有些不好意思,想了一想,便用了不屑的口气道:“贺会计以为我是来开会的呀?我是到大龙叔的店里买东西的!”说罢急急地穿过操场朝前面走去。等转过学校,贺通良和贺劲松看不见他后,才又从学校背后的小路朝家里走去。

回到家里,看见母亲正用一块毛巾放在冷水里打湿了,往额头上敷。端阳急忙问:“妈,你怎么了?”李正秀一边移动着毛巾一边道:“今天怪了,你前脚才走,我们屋里那几只母鸡突然像是公鸡一样喔喔地叫了起来,把我的脸都吓黑了!母鸡学公鸡叫,这是不好的兆头!我把它们撵到竹林里,还这样喔喔地叫!这阵不叫了,可我这太阳穴却又一阵一阵地跳起来!”

端阳听了这话,周身都立即紧张了起来,说:“妈,真的呀?”李正秀道:“妈还跟你说假话?妈还说要赶过来跟你说一声,兆头不好,你要小心一些呢!”端阳沉默了一会儿,有些没把握地道:“妈,你说我今天的提名票超不超得过贺国藩?”李正秀又将毛巾放到水里,浸了一会儿,提起来,一边拧水才又一边道:“我又不会算,晓得你超不超得过?”又道:“刚才我撵了鸡回来,还悄悄给你烧了一炷香,求菩萨和你老汉保佑你呢!”端阳心里非常感动,却道:“妈,求菩萨保佑都是空的,我现在最担心的是那些答应投我票的人会不会改主意?刚才我往会场去的时候,还觉得很有信心,可这会儿信心却又不足了。如果这一回我又败在贺国藩名下,我真的不好意思在贺家湾做人了!”李正秀急忙鼓励儿子道:“又不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有什么不好意思做人的?超得过就超,超不过就不超,超过了就当,超不过就不当!不当那个村主任,硬是就不活了?”端阳不想让母亲担心,便闭嘴什么都不说了。李正秀见儿子不说话了,知道端阳还在为今天的提名担心,便又岔开了话题,看着端阳问:“你怎么这样快又回来了?”端阳道:“除了劲松叔和贺贤明在指挥人搭桌子,连鬼都没有一个!”李正秀道:“我叫你不要去那么早,你不信!你以为大家都会很积极哟!我跟你说,看晌午时候人到不到得齐!”说完,抖开手里的毛巾,拿去晾在绳子上。晾好以后又进屋对端阳说:“反正开会还早,要不你出去走走吧!”端阳此时心里有些忐忑不安起来,却不想出去了,便懒懒地道:“都这时候了,还到哪里去?算了,我就在屋里坐一会儿!”

话音刚落,又忽听得从那大喇叭里又传出了贺春乾的催促声:“开会的村民同志们,大家来得了!乡上的向书记都来了,大家利索一点儿啊!”说完,又放起了歌曲。大喇叭一响,村子就仿佛有了生气。躺在阶檐下的黄狗先前可能正在打瞌睡,猛地被大喇叭里贺春乾的声音惊醒,像是很生气的样子,朝大喇叭的方向猛地吠了几声。听见放歌曲,便舒展了一下四肢,重新懒懒地躺下。又隔了一个小时左右,端阳估计可能有人去了,这才慢慢地又朝村小学走去。

到了会场一看,果然见贺建、长军、贺飞、贺义等人和一些村民已经来了,正三五成群在聚在黄葛树下,吆五喝六地打扑克。会场也布置好了,主席台就靠在学校大门边的村务公开栏前面,台口正对着那棵黄葛树。台子上,正中摆了两张桌子,上面放了一只麦克风。一只糊了红纸的木箱子也放在台子上。两边的桌子腿上,绑了两根竹竿,上面拉着一根绳子,绳子上面挂了一条横幅,背后的墙上也斜着贴了一些标语。一看见那些口号,端阳想起挂在树上的标语,抬头一看,却已经没有了。原来那标语已经被这些早来的人,扯下来垫到了屁股底下。长军等人看见端阳,喊了一声,问端阳打不打扑克?端阳道:“你们打吧,我不打!”另外一些村民,眼睛一边落到贺建这伙人手里的扑克牌上,一边又用眼角的余光扫着端阳,也和端阳打了招呼。端阳却觉得他们投过来的目光有点儿怪怪的,但具体怪在哪儿却一时又说不上来。便也不去理论,见郑家塝村民组的小组长郑全福也在人群里看打扑克,便过去问道:“郑组长,你们那儿不是有个投票点,怎么不就在家门口投票?”郑全福看了端阳一会儿才道:“你难道没有听见贺支书在广播里说,除了那些行动不便的老人和实在走不开的妇女外,其余的都要到这儿来投票吗?”端阳道:“你来了,郑家塝投票点哪个负责?”郑全福道:“我管那么多,乡上和村上不是都派得有人去负责吗?反正又没有叫我负责!”端阳正要答话,忽听得贺长军高声对他叫道:“端阳老弟,你不要站起和郑组长说话了,我这里还有一副扑克,你再找两个人和郑组长一起斗几盘地主,试看手气好不好!”端阳一听这话,又朝会场看了看,见人们还是稀稀拉拉的,估计离开会的时间还早,于是便对郑全福道:“打不打,郑组长?”郑全福急忙道:“打嘛,不打做什么?”端阳于是便对长军道:“好,扑克在哪里?”话音一落,长军掏出扑克,扔到端阳手里。端阳接了扑克,发现没有搁牌的地方,正打算到外面去寻找几块砖头或石板的时候,长军又从自己身子底下扯出了两张垫屁股的标语纸,交给了端阳。端阳接过标语纸一看,发现已经被地下的湿气濡湿了。再一看长军的两瓣屁股,被那纸上的红颜色染成了猴子屁股一般。众人一看,禁不住大笑起来。那些垫了标语纸的人,立即将纸掏出来,揉做一团扔到远处去了。

端阳、郑全福、贺祥和、贺会城四个人组成了一副场合。这时人渐渐多了起来,打的在中间打,看的围成一个圈子,如众星捧月般在外边看。一时那操坝里时而大呼小叫,时而顿足叹息,时而输家吵闹,时而赢者欢呼,闹哄哄嘈杂杂一片,倒是十分的热闹。打了一阵,郑全福忽然轻轻拐了端阳一下,然后又附在他耳边,悄悄问道:“哎,老弟,你就这样算了?”端阳不明白郑全福这话是什么意思,便也低声问:“什么算了?”郑全福正要答话,忽见贺会城正盯着自己,于是急忙改变了话题,大声道:“叫你快点出牌!”说着狠狠地甩出自己手里的两张牌。

正在这时,那大喇叭里的音乐声住了,只听得麦克风噗噗地被吹了两下,贺春乾又在大喇叭里喊了起来:“打扑克的莫要打了,聊天的也不要聊了,小娃儿走一边去,大家都往拢走,开会了!”喊完,又重复了一遍。可人们压根像没听见一样,打牌的照样打牌,聊天的照样聊天,满操坝乱跑的小娃儿照样在人群里钻来钻去。贺春乾见大伙儿一点儿没动,有些生气了,又对着麦克风大声道:“你们耳朵打蚊子去了吗?要挨到哪个时候?”见贺春乾生气了,贺长军忽然大声说道:“贺书记你忙什么?村委会迟早是要选出来的,坛子里还跑得了乌龟?”众人一听这话,也纷纷说:“就是!不忙,我们再打两把就来!”端阳朝人群一看,不过一两百人的样子,也便说:“才这点人,还差得远呢!”贺春乾道:“边开边等嘛!都等到齐了才开,不等到石头开花马长角呀?”端阳道:“那你再在喇叭里催一下嘛!”贺春乾没法,只得又在喇叭里催了一遍。刚广播完,忽听得一人大声叫了起来,道:“贺书记,你的话真管用,话才说完别个就甩尾甩尾地来了!”众人一听,都纷纷朝会场外面看去,却见是贺礼书家的那只癞皮狗,摇晃着尾巴朝会场跑来了。众人便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笑毕,又有人捡起地上的石头朝狗打去,道:“畜生,你跑来做什么?难道你也想来投票?”石子落到狗身上,那狗叫了一声,又折身跑了。有人又道:“哎,那狗的声音怎么听起来破响响的?”郑全福立即道:“这你还不知道?昨晚上狗叫了一夜,把喉咙都叫哑了,听起来自然是破喉咙了!”众人一听,又心照不宣地嘻嘻笑了起来。

众人一边说笑,一边又玩了一会儿牌,方才站起来,收了扑克朝会场中间走去。于是那会便开始了。这次选举和过去几次选举最大不同的是,按照上面的要求,各个投票点都设了秘密写票间。贺家湾中心投票站的秘密写票间就设在学校里面的老师办公室和教室里,一共有三个秘密写票间。村民从主席台前领了候选人提名票后,依次从学校大门进入里面的秘密写票间,写好票后再出来投进票箱里。按下这儿领导讲话、宣布选举规则、写票投票办法、领票、写票、投票诸般程序不表,却说端阳刚刚从秘密写票间出来把票投进票箱里,口袋里的手机便突然响了。他拿出手机一看,见是贺福打来的,方知郑家塝投票点出了问题,于是一边唔唔地接听,一边往学校旁边跑去。

跑到没人的地方,方才压低声音对贺福道:“你说嘛,出了什么事?”贺福道:“刚才你手机里吵麻了,是不是在投票了?”端阳道:“对,我才投了票出来?”贺福道:“你那儿情况正常不正常?”端阳道:“到现在为止,我还没有看出有什么不正常。”说完马上又问贺福:“你那儿呢?”贺福道:“别说了,几爷子完全是在乱搞!”端阳一听,像是没想到的样子急忙道:“他们怎么乱搞的,你那边好不好说?”贺福道:“兴成和贺林跟他们一起去了,我专门留到后面跟你打电话的!”端阳忙道:“那你跟我说一下他们乱搞的情况!”于是贺福便在电话里把郑家塝投票点发生的事给端阳详细说了起来。

原来,在贺家湾村小学中心投票站会议进行的时候,郑家塝投票点的投票工作也差不多开始了。郑家塝投票点的会场设在一个叫刘文化的院子里。会场自然没有像村小学中心投票站那么布置,主人只是把院子打扫了一遍,端了几条大板凳在院子里,便算是一个会场了。到郑家塝投票点负责投票的人有三个,一个是乡上来指导选举的乡妇女主任肖月,一个是村上的贺通良,一个是负责拎票箱的贺春云。郑家塝的人本来就少,一些喜欢热闹、年纪又较轻的人又到了中心投票站投票去了,因而眼看到晌午时候了,院子里除了贺兴成、贺林、贺福、郑长贵几个人围在一张桌子上打麻将外,便是几个老太太在一边用不关风的牙齿,东一句、西一句地说着刘登碧的儿媳妇不给老太太粮食的事。肖月等得不耐烦了,便对刘文化央求说:“老刘,麻烦你再每家每户去给我们催一下!”刘文化有些迟疑,却又抹不开肖月的面子,过了半天才慢腾腾地道:“好嘛,我就帮肖同志一回忙吧!”说罢便去了。刘文化一走,肖月又对贺通良道:“我们边开边等,要不要得?”贺通良道:“肖主任说了,怎么要不得?”说完,也便对贺兴成几个人说:“莫打麻将了,听肖主任给我们讲话!”兴成等人说:“讲吧,我们听着呢!”肖月果然拿出现成的选举规则,给大家读了起来。读完,贺通良道:“好了,现在大家来海选提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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