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歆一听,暗吃一惊:这个曹丕的疑心真是太重了!只因这“莫须有”的一封慰问信,他就对曹休半信半疑……这也未免太过猜忌了!
“当然,朕不将曹休列为辅政大臣人选,也并不是单凭这一封‘慰问信’的缘故。您应该知道:他曹休乃是太祖武皇帝的亲侄儿、朕的堂兄,不像曹真只是太祖武皇帝自幼收养的义子……他若成为顾命辅政大臣,仗着那一股宗法名分上的优势胡作非为,谁还能制约得了他?”曹丕抬头望着高高的室顶藻井,断断续续地说着,“不把他列入辅政大臣人选,也并不等于朕就不重用他。朕会将这份人情留给叡儿去做……朕会嘱咐叡儿在他即位之后立即加封曹休为大司马,阶居三公之上!这也算是给叡儿一个笼络他的机会……曹休今后当不上顾命辅政大臣,应该就只会怨恨朕这个先帝,而不会迁怒于叡儿。将来,他受封大司马之位后,更会感激叡儿的知人之明,从而对我魏室忠心到底的……”
“陛下圣明,老臣实在是叹服不已。”华歆听罢,急忙深深伏身叩首而赞。
“华爱卿,朕今天召您最先进入密室听旨,其实是准备向您托付一件特别重大的事情——那就是朕希望您今后能一如既往地继续于朝堂中监控司马懿啊!”曹丕转过了头直视着他,紧咬着嘴唇,一字一句凝重有力地说道,“朕这一次迫不得已,只有任命他为辅政大臣兼镇南大都督了!”
“陛下!您忘了先帝的遗嘱吗?司马懿掌不得兵权啊!他此番若是兵权在手,只要假以时日,恐怕威势之盛更在曹休之上,谁能制衡得了他呀!”
“唉!那么,依华司徒您之高见,谁又能接得了这一镇南大都督之重任呢?昨日午时朕刚接到兵部呈来的紧急军情讯报,孙权将调派诸葛瑾从夏口城,陆逊从长沙郡两路齐发、东西夹击,直取襄阳而来!”曹丕说到此处,猛地倒抽了一口长气,双目精光灼灼地盯着华歆,“谁……谁……能替朕敌得过这一大劫?您给朕举荐这样一个人才出来!”
“这……这……”华歆低下了眉头,嗫嚅着再也答不上来。
曹丕看着华歆无计可施的模样,眸中的光亮不禁渐渐熄去,眉宇之际隐隐透出一丝黯然。他静了片刻,双眼低垂,慢慢说道:“荆州乃是中原腹地的藩屏,北有洛阳京畿禁军俯临于后,西有曹真屯兵于右,东有曹休驻军于左,三面相钳——司马懿在那里左右受制,纵是真的心怀异志、行有异动,应该也闹不出什么气候的!华爱卿,您以为如何?”
华歆顿首于席,黯然半晌,终于开口答道:“陛下既有这等钳制平衡之策,老臣自是再无异议。”
曹丕也定定地注视了他好一会儿,沉沉又道:“朕稍后会执笔亲书遗诏,升任您为本朝太尉,位居诸大将军之上,节度天下兵马调遣之权,这样您就可运用职务之便时时监控司马懿了……司马懿至多只能调动得了他镇南行营里的兵马而已。依朕看来,单凭那区区十余万荆襄之兵,他亦做不得什么大事!”
华歆不禁感动得泪落如雨:“老……老臣在此多谢陛下的衷心信任之恩!只不过老臣年迈力衰,恐怕会有负陛下之重托啊……老臣实在是诚惶诚恐……”
“华爱卿,您不要推辞。朕相信您一定能行的。”曹丕脸上波澜不惊,只是摆了摆大袖,劝住了他的谦辞——瞧这华歆的身板儿,应该还是能再撑持六七年吧?六七年之后,司马懿就是五旬之龄开外了,叡儿自己年高力强,就可以掌控住司马懿了……
“陛下,老臣苦苦思忖之下,倒有一个建议:陛下为了避免司马懿在镇南行营中独树己威,不如伺机向他的部下将校中间埋设‘楔子’,对他施行‘自下而上’的暗中监控……”
曹丕听了,唇角缓缓游过一丝深深的笑意,只是不动声色地应道:“华爱卿,您这个建议极好。日后,您在太尉之位上尽可放手依照此计而行,不能让司马懿在军中独攫其权……朕一切就都拜托您了!”他嘴上虽是这么说着,但他其实先前在暗中早有安排,那十余万荆襄驻军之中,三万“虎豹营”战士才是里面最精锐的主力。只要“虎豹营”还掌握在曹氏宗亲的手里,司马懿在镇南行营中就掀不起什么大浪来。鉴于此,曹丕听从了夏侯尚生前的建议,及时把夏侯尚的堂弟夏侯儒调任为统领“虎豹营”的骁骑校尉,并且给了他等同于镇南行营副职主将的便宜从事之权。
想到这里,曹丕觉得自己才似乎松了一口大气。如今,自己费尽苦心将司马懿上上下下、左左右右、里里外外都完全监控了起来,他就是有心举兵造反,只怕也折腾不出什么名堂了!于是,他脸上笑容绽露,令人意外地振作了心情,向华歆语气流畅地吩咐道:“华爱卿——您且先出去,把司马懿召唤进来。有些事情,朕到了该和他好好当面谈一谈的时候了……”
华歆连声应着,刚退到室门边,曹丕又忽地撑起上身来向他把手一招:“华爱卿——且慢!”
华歆急忙回过身来,却见曹丕一脸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目光里隐有期待,只是不说话。
心头暗暗一愕之下,华歆思忖片刻,蓦地会过意来,恭然俯首而道:“老臣出去之后必以一腔颈血而力助陛下立谥为‘高祖文皇帝’!”
曹丕脸上的笑容这才变得明朗了起来,将身往龙床靠背上一倚,双目微闭,向外摆了摆手,让他去了。
司马懿刚一举步踏进后堂密室,他身后的室门便悄无声息地紧闭上了。他抬眼往前望去,只见曹丕半倚半躺在龙床之上,正远远地盯视着他——忽明忽暗的宝树状多枝型青铜古灯的光华照得他那微微浮肿的脸颊,漂起了一片淡淡的幽蓝,流露出一种说不出的阴森之意。
司马懿心头一凛,暗暗屏住了呼吸,从室门边处开始,便跪了下来,膝行着徐徐向前。
“仲达,你快些过来!”曹丕看到他进来,脸上倏地绽开来一团笑意,有些吃力地向他招了招手。
“陛下……陛下……”司马懿马上假装出心忧如焚的模样,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赶到龙床边上,仰面望着曹丕,双眼热泪盈眶。
曹丕虽然仍在笑着,眼角却流下泪来,颤巍巍地伸出双手隔空虚扶,艰难地喘息着说道:“仲达,你且平身……”
司马懿从地下挺起了上半身,一边拭泪而泣,一边颤声奏道:“陛下莫要太过操劳国事,还是高卧宫中摒除杂念安心养病吧!天下四方庶务,皆有臣等尽效犬马之劳以佐定之!陛下稍待几日病愈之后,便又可君临万国、威扬天下了……”
“呵呵呵……仲达啊!你又何必这般欺哄朕空高兴一场呢?!许昌城的朱雀门都无缘无故地自行崩坍了,周宣爱卿给朕推算过命数了,朕的大限将至了……”曹丕摆了一摆大袖,嘶声咳喘着继续讲道,“仲达啊!谢谢你这么煞费苦心地安慰朕——真是难得你这一片忠心了!”讲到此处,他顿了一顿,意味深长地瞅了司马懿一眼,“朕的病情究竟如何,朕自己清楚。仲达啊!倘若朕万一有所不测,朕的这千秋社稷就有劳你悉心匡扶了……”
“陛下何出此言?微臣真是甘愿折损自己的阳寿也要为您祈福万岁啊……”
“唉!万岁?谁能真的活到一万岁那么长寿?罢了,罢了,且不去谈那些了。今天,朕是真的恳请你悉心匡扶我大魏社稷——‘我曹家与司马家世世代代结为骨肉之交,平分天下,共治四海!’当年的这句承诺,朕可是一直牢记在心、没齿未忘啊!”曹丕脸色一凝,蓦地伸出手来一下按住了司马懿的肩头,双目精芒大盛,紧紧盯视着他,“朕已决定:任命你为顾命辅政大臣兼镇南大都督,持节统驭荆襄行营兵马!”
听着曹丕这滚烫如血的一番话,司马懿的眼角顿时有一缕泪光,缓缓沁流而下。他的心头先是轻飘飘地一荡,然后又是沉甸甸地一落——自己日思夜作、绞尽脑汁而谋求了五六年的掌兵之权,终于到手了!但他胸中那一股狂喜之潮只是一涌而过,理智之礁随即冉冉升起。据他所知,这个“持节统驭荆襄行营军马”的兵权,也不是什么轻巧之物,恰如刚刚才从熔炉中取出来的一柄灼红之剑,实在是烫手得很——荆襄之域,目前正有东吴陆逊、诸葛瑾两路大军东西夹击而至,形势十万火急,赫然已成难消难解之危局!这个曹丕,实在是把南疆战局拖得坏到不能再坏了的地步,然后才故作大方地将兵权交给了自己……
他暗暗掩饰住了自己心中的这重重波动,神色装作有些木然:“陛下……微臣素无戎马征战之绩,岂敢妄承陛下厚爱?又岂敢妄居镇南大都督之位?还请陛下收回成命!”
“仲达!你莫要推辞!”曹丕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沉沉地咳了几声,有些嘶哑地说道,“贾太尉、夏侯镇南当日都曾向朕力荐过你有韩信用兵之才。你若登居镇南大都督之位,没人不服的……其实,朕又何尝不知你确有这样的文武兼备之能?可以说,朕比他们每一个人都最先了解你的本领了!你的兵法韬略,不知比那陆逊小儿厉害了多少倍去!只是由于先前数年之间国事所需,朕不得不让你暂时屈居于萧何之位,内镇百姓、外供军资……那也是朝廷一等一的要务,朕交给别人不放心哪!”
司马懿听着他这假得不能再假的满口谎话,垂下头去,暗暗紧咬钢牙,隔了片刻,才缓缓答道:“陛下如此信重微臣,微臣实在是粉身碎骨也难报万一了!”他的语气似哭似泣,两眼竟也掉下泪来!
曹丕紧紧地握着他的手,喃喃又道:“当年周宣爱卿向朕曾经谈起,你司马仲达乃是朕的‘天赐贵人’——事实也确是如此,昔日若无你在幕后鼎力相助,朕岂有今日登基称帝之荣乎?溯本究源,朕的一切基业,都是你司马仲达为朕打拼而来的呀!所以,我‘曹家与司马家世世代代结为骨肉之交,平分天下,共治四海’这句承诺,实乃朕的肺腑之言,可贯天日!朕不仅要你做朕的‘天赐贵人’,朕还要恳请你当我叡儿的‘天赐贵人’,悉心辅弼他成为一代明君!”
“陛下!陛下此言真是折杀微臣了!”司马懿听得满额汗出,一边慨然说着,一边在柏木地板上重重地磕起头来,“为报陛下的知遇之恩,微臣在此对天立誓,生为大魏之臣,死为大魏之鬼,永生永世精忠报国、决无二心!”
“仲达,你且住了吧!”曹丕摆了摆手,让他停住了磕头,忽地俯身探向前来,目光若电地正视着他,“你或许不知道,朕此番册立叡儿为东宫太子,其实有大半的因素是出于你的关系……你和甄皇后、方贵妃她们先前素有宿旧之交,朕的心底里其实一直都很清楚……”
一听此言,司马懿心头不禁猛地一跳:好个曹丕!果然倒有几分手段——居然连本座这等的机密要事也探知到了……他心念一动之下,全身筋肉都“呼”地一下绷得紧紧的!
“这一两年来,一直有人在朕的耳边不断‘吹风’,企图废长立幼、弃嫡取庶,换成徐贵嫔所生的曹礼为嗣。朕都极力顶住了。朕知道,只有册立叡儿为东宫太子,仲达你才会安心匡扶我大魏社稷。想来,有你当年和甄皇后、方贵妃二人的宿交情分作为纽带,你一定会对叡儿忠诚到底的……”
司马懿听到曹丕这段话时,胸腔中一股热流激荡而起,让他那久已冷硬如铁的心也微微发起烫来,一瞬间眼眶里泪珠滚滚:“陛下此言,真是太过抬爱微臣了……微臣怎敢不安心匡扶我大魏江山?无论我大魏储君是谁,微臣都会尽忠竭诚、悉心侍奉、死而后已……”
曹丕仿佛并没有认真在听他讲什么,幽幽的目光在他脸上掠了一下,抬起头仰视着高高的屋顶藻井,兀自喃喃地说道:“唉!四年前,朕对甄皇后的处置,委实是太武断、太草率了些……周宣曾经警告朕‘青虹贯日,此乃天象示警,天下当有贵女子蒙谗’……朕逆天而行,这个报应也来得忒快!唉!朕也后悔得很——朕现在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叡儿啊!他这般年纪便父母双亡,唯一的同胞亲妹妹东乡公主去年又殁了,真是孤凉可怜啊……”
说到这里,他腮边泪垂如珠,衣襟尽湿——蓦地转过头来,死死地盯着司马懿:“仲达啊!朕希望你对太子他视若亲子,倾诚以奉之;朕也会叮嘱太子对你视若亚父,折节而敬之……你俩君臣之际相亲相和,朕在九泉之下便可欣然瞑目了……”
曹魏黄初七年五月丁巳日凌晨卯时,曹丕驾崩于皇宫嘉福殿,享年四十岁,谥号为“高祖文皇帝”,葬于首阳陵。他在临终之际,召集了京中所有二品以上的卿僚到场,公开宣读了自己的亲笔遗诏:
……曹真、司马懿、陈群自少至长侍从御驾,与朕素有金玉之交,尽诚竭节、劳苦功高,可谓“入为心腹,出作股肱”。今朕不幸中道而别,命也奈何!特此托以六尺之孤,寄以天下之命,授以辅政监国之任,谨封曹真为中军大将军兼征西大都督、司马懿为抚军大将军兼镇南大都督、陈群为镇军大将军兼司空,望其各尽王事,共扶社稷!
司马懿,终于在他四十七岁那年“化鲲成鹏”,得到了他一直梦寐以求的持节掌兵之重权!
注释:
[1]交州:古地名,包括今天越南北、中部和中国广东、广西的一部分。
[2]茅土:王、侯的封爵。古天子分封王、侯时,用代表方位的五色土筑坛,按封地所在方向取一色土,包以白茅而授之,作为受封者得以有国建社的表征。
[3]荆州:赤壁之战后的荆州,曹操有南阳郡、章陵郡、襄阳郡、江夏郡、南乡郡(原枝江以西的临江郡地盘已为刘备所有);孙权有江夏郡、汉昌郡;刘备除江南四郡还有南郡、宜都郡。三家所占荆州地盘,均称是自己的荆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