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听说是陛下颁下一道圣旨将他逼反的。陛下以明升暗降之法调他入京担任太尉之职,结果一下便把他逼反了!”
“陛下这……这……这是想干什么?他不是给我大魏凭空添乱吗?孙资、刘放他俩怎么不阻止他?尚书台怎么不阻止他?怎能由着他如此胡来?”司马懿勃然怒道。
牛恒弯着腰认真禀道:“启禀大将军,据说陛下这道诏书是他自己亲笔写好后揣在龙袍里带上九龙殿亲口对外发布的。中书省和尚书台当时都被弄了个措手不及,自然是阻挡不住了……”
“唉!这简直是胡闹嘛!对付那公孙渊,本帅早有计策在胸。如今陛下乱发诏书打草惊蛇,实在是……实在是棘手啊!”司马懿咬牙忍住怒意,沉思片刻,又问道,“裴潜他们那里作好了应付公孙渊之乱的万全之备了?”
“恐怕还没有……”牛恒轻轻地答道,“属下稍后就以您的名义写一封密函送到裴大人那里去?”
司马懿微微闭上了眼,沉沉地点了点头。
这时,司马昭却双拳一捏,失声而道:“哎呀!坏了!父帅,董司徒、崔司空、高廷尉他们为您劝进九锡晋相的事儿已经筹备得差不多了,这、这、这,您看……”
“唔……现在还能再去想什么劝进九锡晋相之事吗?说不定本帅稍后打退蜀寇之后,便要迅速拔兵北上,前去辽东平叛了。”
“那……父帅,您的意思是劝进九锡晋相之事暂时就搁下了?这……这怎么行?”司马师一愕,“依孩儿的意见,他们那边该劝进还是得劝进啊!”
司马昭看了他大哥一眼:“大哥……古语讲:小不忍则乱大谋。看来,咱们只有通知董司徒、崔司空、高廷尉他们,在父帅殄灭公孙氏之后再来推动此事了。”
“可……可是,你瞧董司徒、崔司空那一大把年纪,他们还撑不撑得到父帅从辽东班师回朝的那一天啊……”司马师皱着眉头说道。
“虽是如此,那也没办法!”司马懿一锤定音,“牛恒,从现在起,你帮助本帅搜集一切有关辽东方面的情报呈上来!”
“是!”牛恒干脆利落地应了一声。
他们正交谈着,寝帐外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匆匆跑近。帐内诸人一下全都住了口,却见门帘一掀,周宣面色慌张地一头撞了进来:“仲达!仲达!刚才西北夜空有一颗赤芒多角的巨星陨落了,而且落去的方向正是五丈原。”
“巨星陨落了?”司马懿浑身一震,双眼大睁,“难道……”
“诸葛亮死了!”周宣直盯着他,一字一顿地说道。
“诸葛亮真的死了?”司马懿喃喃地自语,“他真的死了?”
“不错。大将军若是不信,就请随周某走出帐外一观星象。”周宣恭然躬身而答。
刹那之间,司马懿只听到自己心房深处仿佛有一块水晶般的东西“叮”的一下粉碎了,一股尖锐的疼痛顿时刺激了他全身的神经……他颓然坐倒在胡床上,半晌缓不过气来。
周宣双手一拱,喜上眉梢,向他继续讲道:“周某在此恭贺大将军了。诸葛亮已死,大敌已除,您自此可以安枕无忧了!放眼天下,再无他人堪称您之敌手矣!”
司马懿神色一凛,倏地一跃而起,一把抓住了他的袖角:“周师兄!关于诸葛亮已死的这个消息,您一定要守口如瓶,千万不能外传!”
“这……这是为何?”周宣大惊。
“倘若全军上下闻知诸葛亮身亡的消息,一定会群情兴奋,不顾一切地催着本帅赶快兴兵前去攻打蜀军。但诸葛亮乃是何等厉害的角色?他必会在自己身后留下相当凌厉的后招,诱使我军自投陷阱。”司马懿凛凛的目光紧盯着周宣的双眸,面色冷峻得出奇,“刚才本帅所占的那同人卦第四爻爻辞正是‘乘其墉,弗克攻,吉’。这恰巧是冥冥上苍对本帅最冷静的提醒啊!”
“唔……周某明白了。”周宣深深地点了点头。
绵绵秋雨中,姜维和杨仪带着二万人马为南返大军殿后,缓缓朝汉中郡进发。队中依然载着那辆四轮车,上面撑着青罗伞盖,车中却坐着丞相大人的木像,依然是羽扇纶巾、鹤氅皂绦的潇洒打扮,显得颇有几分生气。
坐骑颈项上系着的鸾铃在细雨中清脆而凄婉地振响着。这条斜谷汉水间的路,姜维已经来来去去许多次了。他还记得半年之前,正是春和日媚,暖风拂面的时候,他随着丞相从这里经过,意气风发地开始了第六次北伐关中。而现在……
凄风苦雨之中,已经桃落菊开,物是人非了——姜维只觉自己所熟悉的、所尊敬的那个人的音容笑貌再也无处寻觅。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不知是什么液体无声地流进姜维的嘴中,像雨像泪又像血,百味杂陈。一幕幕情景浮现在他脑际:诸葛亮从病榻上撑起身来,正视着他郑重道:“伯约,大军南返之时,由你来总领后军……”
姜维懂得这个部署意味着什么,肃然而答:“丞相请安心。维以死守之!”
“届时司马懿他必会率军追来,铁蒺藜是再也拦他不住了,而你自然是敌他不过的。”诸葛亮慢慢地说着,一个字一个字地仿佛是从胸腔深处挤出来一般,“那时,你再把本相的那尊坐像推将出来。那样,司马懿就不会为难你们了。”
“真的?”姜维抹着泪水,嘶声问了一句。
“当然是真的。”诸葛亮静静合上了双眼,轻轻躺了下去,“伯约啊!从今之后,我大汉天军的战略转为守势,务求保境安民便可。你一定要记住啊!老百姓再也经不起折腾了……”
……
“报——杨大人、姜将军,司马懿大军正在后面追赶我军,目前正距离此地二十余里!”斥候飞马来禀,打断了姜维的悠悠思绪。
“怎么办?”杨仪失声而呼,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
“不用怕。”姜维心底虽然激荡非常,脸上表情却是十分沉着,“请杨大人即刻下令,马上让后军回戈转为前军,所有旌旗戟指朝北,摆开八卦之阵,严阵以待。等到敌军扑近之时,在阵前列好十三面牛皮战鼓一起擂响,顺势再将丞相大人的尊像推将上前,来个以假乱真之计唬一唬魏贼!”
“好!一切就依你所言!”杨仪一边颤声答着,一边抹着额上的冷汗,急忙去中军落实督办这些部署了。
姜维转过坐骑,望着后面的来路,神色一片怆然。司马懿有十余万大军,而蜀军只有两万人马殿后——姜维自己也很清楚,目前蜀中无人再是司马懿之敌手,更何况魏延、马岱各带部曲已擅离而别。但,姜维已经别无他路可以选择。无论如何,他都要竭尽全力阻击司马懿,决不能让他逞凶肆威,否则自己如何对得起丞相大人的临终重托!
“丞相啊!您在天有灵……保佑我大汉将士吧!”姜维在心底默默地祈祷着。这时,在一旁的副将刘诺却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一般,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肩头,低沉而有力地说道:“姜将军,没事儿的,司马懿不会乱来的。”
姜维瞧着这个谜一般神秘的丞相侍卫首领,一愕之余,也不及多想,连忙指挥蜀军兵马很快在路口布下阵来。隔着层层雨幕,他仍能听到数万铁骑动地而来的隆隆蹄响。难道自己沿途撒下的铁蒺藜竟是全然失效了?
“报——十三里!”
“五里!”
姜维甚至能看到栈道的尽头飘出写有“魏征西大都督司马”字样的大旗了!他的心倏地悬了起来,习惯性地转过头去寻找青罗伞盖下那位摇扇而哂的丞相。然而,那里,映入他眼帘的却是那一尊宛然如生的木像,正用凝固成永恒的微笑回应着他……即便如此,“他”似乎也给了姜维心头莫大的慰藉!
隆隆战鼓之声中,姜维挺枪纵马,正对着狂扑过来的伪魏兵马,长啸而出,一如半年之前刚杀出斜谷道之际一样锐气逼人!
司马懿父子三人的战马冲在最前面,他们望到姜维自斜刺里杀出,都不禁怔了一怔!
“司马老贼!你又中了我家丞相的妙计了!拿命来!”满腔是锥心刺骨的剧痛,而脸上装出的却是不可一世的狂傲笑容。在最想痛哭的时候,姜维却不得不扬声大笑!
他清楚地看到司马懿愕然地一拉马缰勒住了坐骑,直直地看向自己的身后——那是蜀兵们簇拥着的载着丞相木像的四轮车,还有一面高高扬起的旗帜:“汉丞相诸葛。”
司马懿遥遥地望着这一切,脸上表情竟有说不出的复杂,让人模模糊糊地看不明切。他蓦地一扬马鞭,身后的数万铁骑齐刷刷地停了下来!这时,司马师、司马昭、牛金、胡遵等人都拍马靠近围在他的身边,分明是在七嘴八舌地争相劝说他下令继续杀上前来!
过了短短的一刻,司马懿突然做出了一个几乎令所有人都感到不可思议的举动——他手中马鞭高高一挥,硬声下令道:“诸葛亮原来是诈死!前边恐有伏兵,我军全速撤退,不可久留!”
他的命令是不可违抗的,魏军诸将从他身旁悻悻然散了开来,魏兵严整之极的阵脚于是在蜀军破喉而出的呐喊之声中开始松动、摇摆,最后竟乱成一窝蜂似的纷纷后退。
而司马懿在拨转马头的一刹那,回过头来迅速望了一下端坐在四轮车中的诸葛亮木像,谁也没见到他眼角似有泪光隐隐一闪而逝!
仿佛一阵疾风,数万魏军铁骑就这样一矢不交、一枪不碰地卷旗扬尘惶惶而去。
望着他们远遁的背影,姜维策马立在那尊诸葛亮木像身畔,终于由哽咽抽泣变成了失声痛哭。丞相!您的遗计又一次奏效了!连老奸巨猾的司马懿也被您一具遗像吓得抱头鼠窜……然而,当一切的光辉和绚烂都随您而去了之后,我们又该如何在日趋灰暗的平淡、平庸中挣扎着自存自立?
在山间栈道上,溃退的魏国士兵扛旗拖矛,丢盔弃甲,纷纷鼠窜,很是狼狈。
司马懿乘着枣红马在满是泥泞的路上缓缓而行,目光直视前方,默默不语。司马师似是按捺不住,待四下无人注意之时,打马凑到父亲身边问道:“父帅——那诸葛亮的确是早已身殁而亡了呀!刚才咱们看到的肯定也是别人易容化装而成,就像您在上方谷那时一样。”
司马懿仍是不言不答。
司马师又道:“无论真伪虚实,您当时还是应该挥师杀上前去与他们交锋一番。唉!咱们今日不战而退,一定会被朝中那些政敌们抓住大做文章,甚至还会编出死诸葛吓走活司马之类的谣言对您百般讥辱。这对您如日中天的隆隆声望实在是大大有损害啊!”
“师儿,你听着。智不足以统理万物,仁不足以惠养万民,明不足以烛照万机,威不足以摧灭万难,功不足以显耀万世,这才是为父深以为耻之事。除此之外,没有任何事情能让为父感到耻辱。他们若要讥笑为父,也只得由他们去了。只要真正的胜利最终是属于为父的,一切皆不足论!”司马懿将马一停,侧过头来直盯着他徐徐讲道。他的表情深沉如大海,平静似天空,仿佛任何风浪也不能稍加扰动。
司马师的双唇颤抖着,不敢再唠叨什么了。
司马昭也从后面拍马上来,与他大哥并肩而立,望着父亲如此沉肃的神情,不禁敛息起敬。
司马懿深深注视着他俩:“你兄弟俩自信在用兵韬略上能胜得过姜维吗?”
司马师、司马昭互视一眼,毅然而答:“能。”
“那就成了。”司马懿双目微微一闭,拨过马去,话声从前边顺风飘来,“益州,就留给你俩将来去平定吧!那桩奇功,也留给你俩将来去亲手建立!我司马氏四百年世食汉禄,为父实在是狠不下这份心肠……”
他一边催马前行,一边仰起头来望向苍黄的天空,在心底默默自语道:“孔明兄,懿对你可谓仁至义尽矣!你在天上也该安然瞑目了吧?即便天命在我司马家一族,懿也决意要做西伯姬昌,终身不行有瑕有疵之事!大汉一脉,懿是断然不会亲手损毁的。至于你所效忠的那个刘禅伪帝,他自己将来能不能守住你和刘备并肩联手辛辛苦苦为他打下的这偌大基业,那就是你和我都无法左右的气数了……”
司马懿再度出征
“诏曰:大将军、征西大都督司马懿力挽狂澜,驱退蜀寇,毙其酋首诸葛亮,居功至伟,着晋位为太尉,增邑三千户,并立刻单身返京面圣,朝廷另有大任托付。钦此!”
钦差大臣辛毗念完了圣旨,便急忙上前扶起司马懿,毕恭毕敬地说道:“大将军啊!陛下还托辛某捎来口谕,请您务要保重身体,切莫因稍染风寒而误了国事啊!陛下对大将军——现在该称您为太尉大人了,陛下对太尉您的恩宠实在是无以复加啊!”
司马懿其实早已知道这道诏书急召自己进京接手的“大任”是什么,却故意假作懵懂地问道:“辛大人,请容本帅多嘴,不知这诏书里的‘朝廷另有大任托付’的含义到底是……”
“那还用说吗?眼下辽东作乱,朔方狼烟乍起,实非太尉您亲自出马而不能一举荡平之啊!毌丘俭已经在碣石口吃了败仗了……”
“原来是这回事儿啊!”司马懿假装恍然大悟,抚须言道。
“太尉大人,辛某半个月前托崔林司空给您说的那件事儿,您考虑得如何了?”辛毗忽然目光莹亮地看着司马懿。
司马懿一听,便明白了他话中蕴意。崔林在前段时间联络辛毗署名劝进九锡晋相之事,辛毗在口头上倒是痛快地应承了下来,同时却反托崔林前来说媒,想要将自己亲家翁羊续的孙女羊徽瑜嫁给司马师为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