唏嘘间,只听隐隐约约地一阵银铃脆响,一个穿着嫩黄色对襟襦裙,簪着精巧玉钗的少女提着裙子迈着碎步走上阁楼,含笑的声音宛如莺啼:“妈妈,怪不得今儿个大清早我就听见喜鹊叫,这是有什么好事儿您想起女儿我了?”
话音未落,迎上杜氏惊喜颤抖的眼睛,杜嬅面上的笑意却渐渐冷了下来。
微风徐徐地从半开的窗户里吹来,带来阵阵桂花的甜味儿,袅袅的熏香被吹得一斜,悠悠地在风中轻颤。
杜氏接过红玉递来的帕子,擦拭着满面的泪水,眼睛通红,喃喃地念叨:“嬅娘她恨我,她恨我,连嬅娘都恨我,是我对不起孩子们,她们都恨呐……”
杜嬅一句句诛心之言,像刀子一样割在她心头,剜下一块块肉。
“谁是我母亲?我明珠无父无母,生来便是红袖楼的女支子,红袖楼就是我娘,有钱的爷们就是我爹,和你有什么关系!”
“女儿?女儿在你们眼里是什么,就是猪马货物!养大了养肥了拿去卖了换银子。怎么,现在后悔了,你见过被宰的猪会对养它的屠夫感恩戴德的吗?”
“想要儿子,不想要我们女儿,怎么当初不一碗堕胎药把我们打掉,怎么就不把我们直接溺死!把我们养大,知道痛知道苦的时候,就拿我们换银子,你们数银子的时候想过没想过我们在挨打在挨骂生不如死!”
“你知不知道在文家那两年我和妹妹们是这么过来的,就我一个被打的半死卖了出来,就我一个!二妹四妹都死了,死得有多惨你知道吗?”
“好了。”红玉轻轻拍着杜氏肩头,安慰道:“嬅娘不懂事,等她大了就体谅你的难处了。我早就说过男人都不可信,嫁人从良不说大富大贵,也得挑个手里有银子,养得起家的。杜茂那个穷酸书生,败着祖上的薄产来咱们这儿招惹姑娘,没个正经营生还整天做着平步青云的美梦,最是不可信的,偏你不听,想着风尘清官与落魄才子的戏文,一头扎了进去。现在可好?唉,你当年可是姐妹里最出挑的,不想如今……”
杜嫣被杜嬅领了下去,这一对阔别已久的风尘姐妹终于能敞开了说说知心话。十五年前名动京城风光无限的四位当家花魁,而今早死的坟茔上荒草三尺,流离的多年来生死无讯,从良的受尽苦楚貌如老妪,富贵的红尘翻滚苦乐自知……
“玉姐姐。”杜氏忽然郑重地双膝跪下,惊得红玉连连唤着,“这是做什么”去拉她。杜氏摇摇头,跪得纹丝不动,求道,“不瞒玉姐姐,妹妹自知时日无多,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嫣娘。她爹是个那样的混帐性子,压根儿不会管女儿死活,我又如何能把女儿托付于他?还请姐姐看在咱们姐妹多年的情分上,收下我这苦命的女儿罢。”
“依你的意思,是要叫她进红袖楼?”红玉慢慢坐下,沉吟道,“你这是疯了吗,红袖楼是个什么地方你我再清楚不过,女孩子进了这泥潭就别想出去,出去了也是一辈子洗不掉的污点。你当年拼了命地离了这里,不就是为了让儿女脱了乐籍,有个清白出身,现在却还要把女儿送进来?”
“我知道,但凡有其他出路我也不想毁了嫣娘一辈子。”杜氏说着又是泪水涟涟,“可哪有其他出路?她才不到四岁,与其被她那混账爹不知卖到哪里去,不如交给姐姐你,好歹是知根知底的,能护着她平安长大。总好过卖到那不拿奴仆当人看的高门大院或者下贱地方里去。再说有我和她姐姐的模样在前,嫣娘想必日后也是个美人,要是放在福贵人家做奴婢,不定生出什么事端。瞧着你把嬅娘照顾得很好,把她姐儿俩交给你我也放心了……”
“算了,你起来吧,我应你就是了。”红玉终是无奈地摆摆手,答应了杜氏,接着补充道,“只是你也知道,我虽为红袖楼的当家,有些事情却不是我自己能做得了主的。既然嫣娘要进来,就要按着楼里的规矩办。一会儿我叫人去拟个活契,一文钱买了这丫头,契书先给嬅娘保管着,日后也好让她赎身,可好?”
杜氏自是千恩万谢。
“你放心吧,我无儿无女,以后定把嬅娘嫣娘两个当我亲女儿看待。”
红玉保养得如二八少女般白皙纤长的玉手拍拍杜氏常年劳作满是厚茧粗糙的变了形爪子,感叹道:“以前有时还羡慕你,从了良嫁了人,虽入贫家,却好歹是堂堂的正妻,以后儿孙绕膝,得享天伦之乐。而我还得笑脸迎客,受尽苦楚,不知何日熬的出头。现在看来,当真是各有各的难处罢了。这么多年,楼里的姑娘一茬儿接一茬儿的换,我早就看惯了离别生死。看惯了,心也就淡了,命里有的逃也逃不掉,命里没的求也求不得,眼睛一闭,倒是解脱。你放心去吧,两个孩子就交给我。”
签了契约,杜氏偷偷躲在树后看着杜嬅哄着杜嫣玩耍游逛,看着杜嫣惊奇欣喜扬起的明媚的笑脸,看着杜嬅在一旁拿着“长姐如母”似的架子和从眼底透出的温柔与笑意,忍下心底的酸楚,只能在心底默默念道:“孩子们,对不起……”
杜氏悄悄地独自回到城西破屋后的第五天,邻居们闻到了发腐发臭的气味后破门而入,才发现杜氏早已在发霉发潮的床上咯血身亡多时。找不到不知在哪里“诗文会友”的未来的知府大人杜茂,邻居们只好用一张草席子裹了杜氏发烂的尸身草草入殓。
没有人知道,城外乱葬岗上被草席子裹着,手里紧紧攥着一枚铜钱的女人就是十几年前才艺双馨被达官贵人争相追捧的名妓红兰,更没有人知道,她会是将来明楚史上第一位女帝一代传奇女子杜嫣的母亲……
时间还在一分一秒不紧不慢地流逝,不会回到过去重现第一名妓的繁华,不会提前来到未来享受不尽尊荣。现在,杜嫣还只是一个小小的孩子,不知道卖入平康巷入了贱籍意味着什么,不知道这一转折对她日后会带来多大的痛苦与机遇,会成为以后二十多年来日日夜夜无法忘怀的噩梦,甚至不知道她的娘亲已不在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