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寅时,亦蕊与迎亲的胤禛拜别的费扬古夫妇。胤禛骑着高头大马,亦蕊乘坐红缎帏轿,身后浩浩荡荡跟了四十名护军女官,来到紫禁城。胤禛等众人下马与女官一起,随彩舆入宫。
四阿哥胤禛尚未开牙建府,住在乾西五所,名曰“海定阁”。海定阁是一处南北三进院。主要用于接待,左右一排矮矮的耳房则是安排给宫女太监住的,前院匾正海定客,东西皆有一排矮房,是海定阁宫人处所。中院正殿是明月楼,是胤禛与亦蕊的寝室,东配殿的采凤苑,西配殿是绯烟居,后院正殿翠云馆、西配殿言熹堂暂时空置,东配殿则是听潮轩,是胤禛的书房。(注:1699年,康熙方为成婚皇子开牙建府,胤禛直接封四贝勒府,无封贝子记录,所以,当时二人成亲,是在紫禁城内阿哥所的。由于史料无法考及,虚拟设定二人成亲后住在乾西五所的“海定阁”,后在乾隆年间改建成重华宫。)
彩舆便停在了海定阁前,女官将亦蕊扶入明月楼西厢。
一把描金鎏花的秤杆挑起了亦蕊遮面的大红盖头,胤禛方看清她那可人的面孔。长眉如柳叶般纤柔,扇子般的睫毛覆盖着那盈盈双目,灿红的嫁衣衬得她娇羞明媚。纵然胤禛只有十三岁,也觉得此女亲切美丽。当端上子孙饽饽时,胤禛一手抓起一个,递到亦蕊面前,说:“饿不饿,吃一个吧!”亦蕊头也不敢抬,摸索着从胤禛手里抓过饽饽咬了一口,不曾想,饽饽里栗子花生全是半生不熟的,亦蕊皱起了眉头。胤禛也发现了这种情况,将饽饽掼回圆盒,不满地说:“怎么是生的!”
身旁伺候的女官见状微笑,异口同声地问亦蕊:“生不生?”
亦蕊点点头:“生的!”
宫人们听亦蕊此言,全部行下礼去,唱道:“祝四阿哥与福晋早生贵子,百子千孙!”胤禛与亦蕊恍然大悟,特别是亦蕊想起前面的话,羞得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接下来,行合卺宴,饮交杯酒,行夫妻拜礼后,由女官帮着卸去沉重的凤冠,改戴金镂朝冠、双蝶多宝钿、红宝石串米头花,匆匆换了朝服,赶往乾清宫,朝见康熙、德妃等妃嫔、皇子、王公重臣等。待繁复的礼节全部结束后,已入夜时分,海定阁明月楼“龙凤喜榻”上终于只剩下这对少年夫妻。
亦蕊脑海里不断回忆着教导姑姑所讲授的夫妻之礼,又羞又怕,却听到了一阵轻微的鼾声。她抬起眼皮一看,胤禛四仰朝天,睡得正香。想来这超过十个时辰的仪式,数不清跪了几次、叩了几个头,确实也够累的。亦蕊帮胤禛掖好被盖,大胆看了一眼自己夫君的真容:端正坚毅的下巴,嘴唇微厚但唇线明显,鼻梁挺拨,脸皮略显白净。亦蕊不敢多看,她挪到榻里的角落,和衣而眠。
亦蕊半梦半醒,听到一个温和的声音:“福晋,该起了,晨昏定省的时辰到了。”亦蕊打了个激灵,立刻翻身起来。胤禛正在宫女的伺候下漱口净面,亦蕊想起家中见过额娘帮阿玛更衣,便快步走到胤禛面前,却羞于启齿。胤禛看着她脸上的红云,嘻嘻一笑,平举双臂:“要帮我更衣吗?”
亦蕊慌乱地帮胤禛套上金黄色的片金加海龙缘朝服,她的指尖时不时感觉到胤禛的体温,紧张得怎么也扣不上领口的搭扣。胤禛被折腾得很不舒服,略带不满地说:“不用你了,云惠,你来!”被唤为云惠的宫女盈盈上前,略带得意地瞄瞄亦蕊,娴熟地帮胤禛打理起衣冠来,一看便知是做惯了的,胤禛始终带着满意的微笑。
云惠手脚麻利,配合默契,胤禛很快便穿戴整齐。亦蕊怔怔无语,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涨红着脸恭送胤禛离开海定阁,前往乾清门上朝。
亦蕊心神恍惚中,只见一个宫女在她面前福身行礼,道:“海定阁掌事宫女凝秋给福晋请安!请福晋漱洗梳妆!”凝秋身后还跟着两个相貌淳朴的小宫女,各端着一个漆金托盘,福身行礼:“奴婢云秋(云雁)给福晋请安!”
亦蕊含笑微微点头:“免礼平身!”凝秋引着她,请到妆镜面前,用角梳仔细地打细亦蕊一头乌黑的长发,先将头发分成左右两缕,交叉绾在发架上,一个俏丽的“两小把头”立刻呈现。云雁上前一步,端的托盘里罗列了十几枝金簪银钗,顺着亦蕊的目光,凝秋拣起一枚喜鹊登梅簪,试探道:“福晋,这枚簪子如何?”亦蕊笑着对凝秋说:“好,你梳得真好。”凝秋笑笑,将簪子在亦蕊的发髻上比划着,说:“福晋过誉了,熟能生巧罢了。记得奴婢十四岁第一次为太妃梳头时,紧张得连梳子都掉在地上了。”
亦蕊知她是好言开导,心里舒坦了许多,对凝秋报以感激一笑。她顺手从云秋的托盘中拿着一瓶茉香头油,放在鼻下轻轻嗅着,轻声说:“凝秋姑姑,这海定阁上下有多少宫人?刚刚服侍四阿哥的的宫女,又是何人?”
凝秋退后两步,低眉答道:“回福晋的话。除奴婢外,有宫女四名,分别是云惠、云薇、云雁、云秋。太监两名,苏培盛是近身服侍四阿哥的、小礼子则在明月楼外听命。另有苏拉(注:指15岁以下不识字的小太监,负责内廷勤务)十二名,洒扫庭院,干些粗活。”
“这……刚刚服侍四阿哥的宫女,是哪个?”亦蕊好容易将憋在心口的问题说出。
凝秋面不改色,恭顺地答道:“宫女云惠,已服侍四阿哥两年了。福晋是否要传召她来问话?”
不知为何,亦蕊略显慌乱地说:“不必,不必了……”
凝秋提醒道:“福晋,若误了向各宫主子请安的时辰,奴婢恐怕难逃责罚。”亦蕊忙收敛心神,配合凝秋等人梳妆起来。
永和宫
刚进入前院,亦蕊见到个小太监趴在青花双鱼荷花缸上,一只手按着缸沿,一只手在缸里捞着,几乎要翻身跌进。荷花缸边上,有个男孩的身影呼喝雀跃着。
随行的凝秋与云雁见到那男孩,已福身行礼道:“奴婢给十四阿哥请安!”谁料,话音未落那小太监已支撑不住,一个倒栽葱跌入缸中。那缸深1米有余,小太监本就不不识水性,头向下的局面又因缸身狭窄无法扭转,不停挣扎。十四阿哥不做理会,径直往殿内走去。亦蕊惊呼:“快把他拉上来!救人啊!”凝秋与云雁连连应声,上前搭救。
十四阿哥胤祯听得身后脚步慌乱,回过头来说:“不准救,他救不起我的蛐蛐儿,该死!”
亦蕊严肃说:“蛐蛐儿可以再抓,奴才办事不力可罚。人命关天,怎可见死不救?”
胤祯挠挠头说:“你说怎么办?”
凝秋与云雁好不容易抓住小太监的脚,却提不动他,又重重跌落缸中。亦蕊喝道:“来,推倒这口缸!”众人听闻,聚到一侧,但缸深水重,只抬起一道小缝,又落了下来。
亦蕊慌乱地说:“十四阿哥,快,再去找些人来!”她四下张望,发现墙角边有一些长条形木板和青砖,想必是前不久修缮宫殿未清理的。亦蕊灵机一动,拉着凝秋奔到墙边,拾了几块结实的长木板和青砖。她将青砖垫高,稍稍抬起水缸,露出底缝,插入木板,利用青砖为支点。胤祯又找来了几位帮手,很快就把瓷缸扳倒在地,缸碎水流,小太监得救了。
胤祯见得此景,开心地又叫又笑,跑到亦蕊边上,扯着她的衣裳说:“姐姐,你好厉害啊!”
前院的动静惊扰了德妃,当她听到胤祯又笑又叫地描述完事情经过,不怒反笑道:“你这孩子,小小年轻,有如此急智。永和宫免伤人命,积此福萌,全赖你所得!元蓉,取本宫的蝠纹翡翠如意来,赏给四福晋!”
胤祯快活地跑到亦蕊身边,拉着她的手说:“姐姐,你有空常来玩啊!”
德妃走上前,抚着胤祯小小的脑袋,满眼具是疼爱,嗔道:“什么姐姐,是嫂嫂!”
胤祯撒娇着:“就是姐姐,姐姐!”
德妃宠溺地叹了口气,笑着对亦蕊说:“难得你与十四阿哥投缘,有空常来永和宫坐坐吧!”
亦蕊忙喏声应了,随着德妃进了正殿,按规矩请安奉茶后,又说了些的体己话。由于还要向惠荣宜三妃请安,亦蕊稍坐片刻,便匆匆告退了。在凝秋、云雁的陪伴下,亦蕊花了近两个时辰才完成了向四妃请安,方回了海定阁。
刚刚步入二进院前,已听到一声娇叱。亦蕊定睛一看,正是服待胤禛更衣的宫女云惠,坐在明月楼中的一张红木椅中,悠然喝着茶,指使着几名苏拉抹这擦那。
亦蕊左右手用力一握,不疾徐地步入明月楼,一双妙目不断打量云惠。云惠心中冷笑,却也知自己的身份,按规矩福身行礼道:“奴婢云惠请福晋请安!”一盏茶的时间过去,不见亦蕊吭声,云惠半跪半蹲的双腿已隐隐发麻,干脆自行起身,说:“四阿哥还有活吩咐奴婢,耽误不得,奴婢告退!”
亦蕊没想到这妮子如此大胆,又急又怒,一拍桌子,吼道:“不知死活的奴才,倒底谁才是主子?”
云惠转身说:“奴婢是伺候四阿哥的,至于您……”
亦蕊怒极,听了这说一半留一半的话,更是气红双眼,追问:“我是什么?”
云惠不以为然地说:“您当然也是主子,不过云惠身单力弱,只能伺候一位主子,而您,自有凝秋姑姑、云秋、云雁来服侍。奴婢服侍不当,自会向四阿哥告罪,奴婢告退!”
望望身边闷声低头的凝秋,刚才与云惠的争辩中,凝秋等宫女太监一声不吭,可知这云惠有多受胤禛器重。亦蕊从怒极慢慢转至冷静,难道在紫禁城,奴婢可以欺负福晋吗?她银牙紧咬,盯着门口那缕缥缈阳光,委屈,想家,愤怒,孤独。亦蕊屏退宫人后,两行泪水不自觉地流了出去,不一会,涓涓细流变成泛滥江河,她扑入西厢榻中,嘤嘤戚戚地痛哭起来。囍字当头,红账未下,当真令人心酸不已。
忽听窗外有人言笑,隐约提及四阿哥,亦蕊好奇地走到窗下。原来是云惠与几名苏拉,正在墙根下说着话。只听云惠得意地说:“她才来几天,我都陪四爷暖榻一年了。想和我争,没门。”
几名苏拉忙追捧道:“就是,云惠姐最得四爷疼爱,赏赐最多。”
云惠啐道:“就她那又笨又呆的样子,做个浣衣女也不配!怪只怪我没投胎个好娘家,要不,哪轮得上她?四爷亲口对我说过,要封我个侧福晋呢!”
“恭喜云福晋!”“云福晋多提拔!”“云福晋万福!”一片奉承声,如同剌耳的银针扎入亦蕊耳中。亦蕊再也听不下去,捂住耳朵,闷头扎进被褥里,哭泣着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