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托听她说起来轻松,但其中痛楚,可都是货真价实的血肉之苦,他如今对黄如金不敢小觑,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能咬牙忍着身上的肉一寸寸枯死,又一寸寸长出来,这真非人能为。
这姑娘从不说自己如何厉害,也从不谈自己心事,她总默默承受一切,状似容易,因此总极让人忽略她的本事。究竟是城府极深还是她就是这么个人,纳托已无法分辨,事实上,他几乎已经拿黄如金没辙了,这姑娘实在太不正常!
既然是要回去,那显然便不会和索赤结亲了,阿萨里和索赤已经打进山谷里去,纳托此刻当然明白了黄如金的意图——她不过是在找个借口,让这叔侄俩亲近一下罢了。
那当初为什么不向他解释清楚呢?黄如金的脾气实在是太烂!
妮娜惊恐地盯向黄如金,她手上的皮肤已经率先开始剥落了,手背上的肌肤仿佛陈旧不经晒的墙皮,灰块一般从掌骨上掉下来,妮娜顿时伸手捂住了嘴,她感觉喉咙上渐渐涌上某种奇怪的味道,简直要吐了。
纳托伸手将她扯了过来,“不能看就别看。”
妮娜蹲在草地里,伸手在胸口上不住往下抚,许久之后,她才终于恢复,轻轻舒了口气。纳托看她这副样子,忽而略带嘲讽地笑了笑,“连看都看不下去吧?你可知道,正在蜕肤的本人在经历怎样的痛苦?”
妮娜脸色刷白,一时间竟完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
她的确未曾考虑过金金。巴合察的感受。
这汉人姑娘有什么特别的?她的侍女曲珍说,她很好。
眼下,妮娜忽而想到了汉人常常说的一个忍字。这世上能忍的人实在太少,能忍着什么都不表现的人,更是少之又少,忍过了,不与任何人言说的人,她几乎没有见过。
但……相处这么久,她竟完全不知道这汉人姑娘能遭受这样大的痛苦!
“已经有过两次了……”纳托叹了口气,“这是最后一次,这一次过后,大鹏金翅也要死了。”
妮娜忽而想起了时不时落在金金·巴合察肩头的那只小鸟,她霎时反应了过来,“那只金色的小鸟就是大鹏金翅?”
难怪会漂亮成那个样子,那可是传说中的神鸟啊,虽说比传说中……咳,小了一些。
纳托叫她不要看,妮娜却还是忍不住悄悄往后又瞟了一眼,这不瞟倒好,一瞟,几乎又吓得她魂飞魄散。黄如金整个人几乎已经变成一堆人形血肉,模模糊糊躺在草地上,也不知是皮肉在剥落还是新肉在生长,亦或是两者兼有之,仿佛一个血写的大字,印在那里。
妮娜浑身一颤,立刻触电一般闭眼转了回来。
她咬着牙,只感觉自己牙齿都在打颤。
“她……她到底是谁?”
她不是巴合察家族的血亲,她只是个没什么特别的汉人姑娘。
为什么大鹏金翅会在她身上,为什么阿萨里会待她如亲人?为什么,即便是变成这样,她都还能一声不吭?
妮娜哆哆嗦嗦望向纳托,纳托往远处望了望,轻轻叹了口气,“她啊,她就是传说中京都的女武将黄如金。”
天下间的稀有事物总是传得异常飞快,不单单是大平,西疆,尚处混乱的南蛮,还有北方诸多小国,都不曾有过位及高官的女官,更不用提女武官,更不用提——像黄如金这样威风凛凛的女武官。黄如金这个名字,几乎天下闻名。
妮娜顿时吃了一惊,“她就是黄如金?”
“她不是死了么?”
“她的确是死了……”纳托轻轻眯了眯眼,“所以她现在是金金·巴合察。”
妮娜一时又不明白了,“那……”
“你不用问了。”纳托顿时打断了她,“黄如金死了,这就是事实。”
纳托目光也极为锐利,在他双眼压迫之下,妮娜被吓得下意识地点头,“是。”
两人在草地边蹲了下来,纳托显然是心神不宁,妮娜亦有些害怕,她一害怕就会不知所措,只好不停地问纳托,“她……她还能挺过去么?”
纳托轻轻摇头。
他也不知道。
黄如金就在他们身后不到两米的草丛里,是生是死,他也不知。
事实上,身上的血肉死去重生这个过程,本来就和再死一次没什么差别了,黄如金的气息几不可闻,纳托感觉心跳得仿佛要蹦出胸腔。
他也不知道,如果她死了,阿萨里会怎么办?
纳托甚至有些庆幸,阿萨里现在是和索赤在山谷里,看两人的架势,一时半会是不会出来了。这还是纳托头一次单独看守黄如金蜕肤。
他从前也只是扫过一眼,和妮娜一样,他也是差点吐出来,黄如金的样子,的确吓人,不分男女。阿萨里每次也只是静静等在旁边,并不去看她。
时间仿佛过得极慢,纳托本来讨厌聒噪,但此刻妮娜的多话却能意外让他安心,妮娜也知趣的不再询问有关黄如金和金金。巴合察身份转换的原因,只是问一些其他的杂碎事情,但绝不停嘴。
两人其实都很害怕,只是一个表现明显,一个不怎么明显罢了。
纳托极有耐心地一一回答,这样的时刻,他也不知道他还能做什么。
太阳一移动,山峰的影子便渐渐又朝他们这边盖过来了,这里几乎看不到日头,太阳都被山峰遮挡,纳托一时有点不辨时日。
“有多久了?”
妮娜也茫然地摇头。
纳托小心翼翼地往后望了一眼,他有些意外,黄如金的皮肤已经几乎快要长好了,只有脸上还有几处模糊的血片,还在缓慢地复合。
纳托顿时松了口气,立刻扯着妮娜跑上前去,妮娜有些害怕,黄如金的脸色仿佛比她先前的样子还要苍白了。
“她死了吗?”
这样苍白的脸色,只有死人才有。
纳托顿时瞪了她一眼,小心翼翼地将手指往黄如金的鼻下探去……还有气!
“还活着!”
纳托顿时大叫了一声,妮娜一听,也忍不住有些欣喜地拍了拍手掌,掌声清脆,黄如金仿佛察觉到,缓缓睁开了眼睛。
她的眼睛,依旧是一片迷金色,因为和正常人的瞳孔已经完全不一样,看上去有些吓人。
“她的眼睛以后都要是这样的颜色吗?”
“过阵子就好了。”纳托朝黄如金道,“你就先休息吧。”
黄如金此刻的确浑身虚脱了,她连张嘴的力气都没有,几乎只是费尽了力气,方才睁开了两只眼。纳托此刻一说,黄如金便立刻闭眼又沉沉睡去了。
阿萨里和索赤还在谷中没有出来,事实上,两人还在谷中打得难舍难分。
进入山谷之后,因为顾忌乌木王夫妇的安息,阿萨里出手便总是小心翼翼的,索赤在花树间跃来跃去,阿萨里虽然气极,但却也无法像他一样,借助可怕的弹跳力在树林里进行追逐。他不敢伤害花束,便只能在树下发力奔跑追赶索赤,这样一来,速度便慢了许多,往往要费上好一阵子,才能追上索赤一次。
一旦追上,两人自然又是打斗不休,阿萨里束手束脚,两人虽犹在交战,但力度与方才在谷外的程度相比,实在已经小了许多。
山谷异常庞大,索赤又是极为要强的人,一旦稍占了上风,便再也不肯认输,绝不愿再被阿萨里捉到,因此在谷中四处躲藏奔跑。巨大的花树林为他提供了最好的屏障,阿萨里虽有心教训他,已不再像之前那般得心应手。
两人在谷中你追我赶,一旦相逢,便出手恶战,如此反复,不知不觉竟已在谷中耗费了一个多时辰。两人都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人,无有一方肯先休战,谁又不能完全制服谁,便只能由此拖下去。
天色渐晚,谷中已渐渐阴暗,阿萨里疑心众人在谷外已经等得焦急,当即便只得变换战术,不再要追上索赤教训他,只故意将他朝乌木王陵墓所在的方向驱赶。
索赤唯恐为阿萨里追上,左右无路,很快便被逼到了陵墓附近,他在树间跃上跃下,过了一阵,忽而发现阿萨里的速度忽而慢了下来,索赤心中疑惑,回头望了一眼。
阿萨里果真没再发力追他,事实上,他已慢慢放慢速度,待到索赤看他之时,他已完全停脚站在了一株花树下。
索赤没有理会阿萨里的动作,只顾往前飞奔,眼看他又要走远,阿萨里忽而大喝了一声,“孽畜,你看看看你站在什么地方!”
索赤下意识地伸手扯住了树枝,飘飘荡荡站在了枝桠上。
阿萨里的声音怒极,又极有威严,索赤疑心,自己若不是练武之人,被这么一喝,只怕得要肝胆俱裂。
他疑心是阿萨里要诈他的计策,便没有上当,但阿萨里的脚仿佛定在了原地,半寸也没有挪动,索赤有些狐疑地往树下望了一眼。
地面上是青青的草地,草地里有两块简洁的青石墓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