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酒过一旬,李书墨说身子不舒服,要先去旁边的空殿里歇息一下。席上人多,太后仁慈,他一装病起来总格外惹人怜爱,太后便放了他出去。
李书墨匆匆往御花园东角赶过去。
东角有一片桃林,如今已快到夏天,桃花当然是早谢了,他到那里的时候,桃林里并没有什么人。酒席都摆在开阔处,这一块相对安静隐蔽,因为这时节也没什么景色,倒也没人过来。
东角旁还有个湖泊,湖水不像宫中其他地方,引暖泉水来催发荷花,这里的水都是外面引进来的,用于清理宫中死水,水面冰凉,湖中水深。因为这个缘故,来这里的人也比较少。当然,黄如金是个例外。
李书墨望着桃林出神,她从前倒是爱极了湖旁小亭子边的这棵歪脖子桃花树。
每逢春天,一树粉花灼灼快要落到水面上,的确是好看。
他一时心下凄然,她果然不曾来这里。连带那些他们曾一起有过的过往都忘了。
李书墨转身在亭子里坐了一会儿,也不说话,只盯着那一株伸向水面的桃枝发呆。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忽而听到了一阵窸窣声。
声音是从桃林后面传来的,他下意识地抬眼望去,那边有一个暗红色与金色相见的身影,那是武官的官服,几乎是从那瘦高的影子和熟悉的动作,他一眼便认出了是黄如金。
她好像是从另外一个方向过来的,目的地似乎也是这个亭子,只不过在他转头的一瞬间,黄如金也在林子里顿住了,她也看见了他。
说不上她的表情是惊讶还是什么,她只是定定站在那里,望着他。
“我知道你不会忘的。”李书墨几乎是喃喃念着便发了疯一样地往林子奔。
黄如金有点出乎意料的,竟然没有跑开。
“你不用过来了,我自己过去。”
李书墨只好停住了脚,看着她一点点走过来。
黄如金走到亭子里,坐在石凳上。她怀里还包着一包炒干的杏仁,应该是方才在酒宴上拿的,这会儿便摊开了铺在桌面上吃。
她一边吃一边朝着水面上那一株桃花树看,看了很久,仿佛才似想起了什么一样嗯了一声道,“说起来,今年这里的桃花我还没有看过。从前每年都不曾落下的,真是可惜。”
这一年,她就这样轻描淡写地抹过去了。
一年桃花开谢,足以发生太多事,改变太多人。
李书墨感觉心中绞痛,却又说不上什么。
“你受苦了。”
他轻轻道。
黄如金转头过来看他,一副惊讶的表情,“驸马爷,你这又是做什么?”
“你不会是在安慰我吧?”她笑了笑,“我哪里有受什么苦?我好得很!”
“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他往石桌上伸手,想要过去握她的手,黄如金抬手,像是不经意躲开,一把抓起了桌面上的炒杏仁,朝他道,“驸马爷,你想吃就吃呀,我是不会吝惜这么点东西的。”
那一把杏仁,她抓住了递到他手里,竟还甜甜笑了一下。
李书墨眼中酸涩不已,一把反握住了她的手,近乎乞求地问,“如今,你告诉我,怎样才能回去?”
杏仁翻了,都撒在地上,黄如金盯着看了一会儿,啧啧叹道,“你也太不珍惜粮食了。”
“回去?”她忽而收手,“回什么去啊?驸马爷总爱跟我开这些玩笑。”
“你要是心里没我,那又何必跟我这样怄气?”
李书墨不觉朝她吼。
黄如金凉凉笑了笑,“心里有你?驸马爷,您未免也将自己看得太高了点。我一不欠你的,二不有求于你,你走你的阳光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我TM过去姓黄,现在姓田,一辈子都给你姓李的没半点关系,你倒是说说说,我凭什么心里有你?”
“我错了……”
他颓然睁大了眼睛,也不知想起了什么,忽而有些无力地坐下去,只一遍遍地重复这句话。
“我知道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
“你有什么做错的?”黄如金往上扔了一颗杏仁,张嘴接住,“别折腾自己了,我看你就没错。何必都往自己身上揽?归根到底,这都是皇帝的命令吧?你有什么可自责的?不过是抱住了我不让我躲开那些毒镖不是么?不过是朝空中发了个焰火信号不是么?”
她忽而皱着眉转头,“我说那天的烟花怎么那么好看,民间好像还没那多色儿是吧?”
“驸马爷……”她伸手拍了拍李书墨的肩膀,“有前途啊!”
他静静坐在旁边,脸色有如死灰。
黄如金轻描淡写叹了一声,“我要是真死了才好,你和你的五公主夫唱妇随,举案齐眉,不知道多快活。你又何必非要再来找我?就当我死了不就好了。”
事实的分界线就在这里,她要是死了,一切都只会成为过去,可她要是没死……他就再也放不下。
“你没死,不是么?”
“是啊。”黄如金懒懒道,“我命大。”
“那你就别再想把我撇下去。我不管你怎么想我……我不想管过去的事,总之,至少是现在,你……一定得留在我身边。”
他忽而好像发了疯一样,什么也顾不上了,手指抓住了石桌的边沿,青筋滚滚突起来,“我说到,就必然做到!”
黄如金转头一笑,“哟,驸马爷,口气还挺大,家里养了一个,现在还惦记着外头的。”
方淑云因为在席间根本呆不下去,很快也匆匆离了席,由身边的小丫鬟珍珠扶着,在御花园里四处走着散心。
因为热闹的地方都摆了酒席,因此两人只往僻静地处走,没有走多远,便来到了李书墨和黄如金所在的亭子附近。
珍珠眼尖,一下子就看见了李书墨,连忙朝方淑云报,“夫人,您看,那是不是少爷?”
方淑云朝前方望去,那里果然站着两个身影,亭子外沿那个淡青色礼袍的人,的确是李书墨。他对面的人……方淑云惊了一身的冷汗,看身形,竟像是黄如金。
两人似乎在争执,不知道说了什么,李书墨忽而仰身往后倒去。
那亭子是建在湖边,没有围栏,只在亭中央有个石桌,外加四张方凳。亭子的东边,就是湖水,看似这亭子是建在湖边,然实则往后再退一步,就能下水。
方淑云立刻哆嗦起来,“珍……珍珠,快去救人!墨儿他惧水啊!”
李书墨并不会游泳,他不只是不会游泳,而且对水有种病态的恐惧,李府上下没有一个人工湖,府上招进来的丫鬟小厮每个都必须会水,为防的就是这一点。
珍珠是方淑云留着养老的,身体强壮,很快便应了声,往前跑去,扑通一声就跳进了湖里。
方淑云几乎是恼怒着往亭子上奔去。
黄如金在那里站着,朝着水面发呆。
方才李书墨跳下去的地方,已只剩下一圈涟漪,波纹接连不断地往两边荡去,水波渐渐变浅。她几乎已快要从水面上看不出这里曾有一个人跳下去过了。
方淑云上来一巴掌就扇在了她脸上,“畜生!”
黄如金从前在李府呆过一阵子,自然知道李书墨怕水怕得要是,她未曾想到李书墨会自己跳下去,因此一时也呆住了。方淑云上来时她不曾留意,来不及躲避,竟被她这一掌打得晕头转向,嘴角出血。
方淑云站在对面嘴唇直哆嗦,“你这是要害死他!”
黄如金伸舌在嘴角舔了舔,嘴里腥腥的,她冷笑了一声,“害死他?他要真死了,那也是他咎由自取!”
方淑云一惊,眼泪忽而滚滚而下。
她忽而不怒了,只是站在对面流泪,“我们李家的确亏欠你,你念在往日与他的情分,也不至于……”
黄如金厌恶地呸了一声。
“往日情分?你们李家可曾念过与我的往日情分?杀我倒是容易,杀我那一帮子兄弟也容易,反正不是你们家的孩子,没爹没妈疼是吧?如今倒好,回头一句往日情分,就想让我放手?!老夫人,你当我是什么?街边的狗?泥巴里的猫?你们倒是做得有头有脸,给人好就是情分,给人坏就忘了,那话怎么说来着,贵人多忘事是吧?你们李家都是大贵人!”
她咬牙切齿,然脸上却在笑,“我告诉你,这都是他自愿的。”
“你儿子问我,我怎样才能回心转意。”她咧嘴笑开,眼中的瞳孔忽而发生了某种奇异的变化,整个黑色的眼珠子底部,像是有什么金色的东西在暗暗流动。
方淑云隔得近,一时以为自己花眼,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一步,险些没有站稳。
黄如金眯眼笑起来,眼中满满竟都是可怕的恨意,“我说……除非他死。”
这水不深,只有三四米,然淹死一个人绰绰有余了。
“他自己跳下去的,怨不得任何人。”
黄如金冷冷转身,方淑云还想再追上去,黄如金仿佛察觉,伸手轻轻拍了拍腰间的刀,刀身在刀鞘里清脆地撞击响,方淑云吓得定在原地,不敢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