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骨的海风带着潮气,茫茫的江面慢慢扬起了点点白帆,这边是江,那边就是海。李隐峰所坐的这条船从海上绕了一个大圈子,向江的中心驶去。
随着渔船的马达声渐渐减缓,李隐峰感觉自己这艘船慢慢地靠了岸。当船家叫他的时候,船绳已经在岸边绑好了。
这是一个不大的小岛,李隐峰知道这是浦江中间崇明岛旁边的一个小洲。洲的中间有几间草房,四周有一些乱石。
船家带着李隐峰上前在到一间草房敲了敲门,开门的是一个戴着礼帽和墨镜的黑衣男子。
屋子里已经坐满了十几个人,大家一起捧着碗吃着早饭。王庸也在屋里,将一碗热腾腾的汤递给李隐峰:“喝吧!天冷,过一会儿咱们要练射击。这些都是从各科选拔出来参加红队的同志,以后要在一起干革命了,跟大家认识一下吧!”
“时候不早了,还喝什么汤?”那个戴墨镜的男子有些不满地说道,看样子是个领导。
李隐峰被他这一说倒真的不敢喝了,端着碗望着他。这男子面容冷峻,薄薄的嘴唇上留着两撇小胡子。李隐峰看不清他墨镜背后的眼睛是不是在望着自己,感觉那墨镜背后是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
“哎!”王庸说道:“这个同志是新来的,让他喝口热汤歇歇嘛!我忘了介绍,这是咱们行动科的科长顾忠发同志,以后他就是你的领导了。”
李隐峰想上前与顾忠发握一下手,没想顾忠发却一个转身傲慢地走到了一边,弄得李隐峰好不尴尬。
大家纷纷在向王庸汇报工作,没人在意他们俩刚才的举动。前几日的事同志们已经都知道了,今天大家借着集训的功夫向王庸讲述组织上遭受到的破坏。
英租界的一个交通站被破坏,两人被捉;集贤路的老党员在接头时被捉,反抗时被敌人杀害;几个从南京来开会的同志在会场被捉……有几个同志认为组织里出了内奸,另一些同志则认为是叛徒干的,可大家一时又不知道谁叛变了。一时间屋子里的同志分成了两派,各执己见争论的面红耳赤。但李隐峰越听越觉得蹊跷,慢慢地出了神。
“李枭同志,你怎么了?”王庸见他这幅表情就问道。
“啊?哦,我觉得敌人对咱们活动的地点和接头的方式与时间把握的非常准确,这很可能表明咱们的活动规律已经被敌人掌握了。如果没有叛徒告密,那他们是怎么掌握的呢?”李隐峰若有所思地说着。
“你说的对!我赞成李枭同志的意见,一定是被捉去的一些同志经不住敌人的严刑拷打而叛变了。”一个年纪与李隐峰差不多的同志马上接着说。
“我不同意你们的说法,目前就我掌握的消息来看,那些被捉去的同志并没有叛变……”另一个年纪稍大点的同志马上反驳道,大家又七嘴八舌吵成一团。
王庸当然记得张浩给他的那张情报,那上面说廖敏已经叛变,但王庸始终不相信那是真的。组织上想破解敌人新的电报,可敌人新的密码本始终搞不到手,偏偏这时又有许多同志被捉,我党在上海地下组织的许多情报站和交通点面临重建的困难。关于这些,王庸是向伍豪汇报了的,那浦东嵩山路的“松柏斋古玩号”其实就是伍豪开的。
众人正争论得面红耳赤,突然顾忠发一声大喊:“吵什么吵!都给我去外面训练!”屋子里一时间鸦雀无声,谁也没有再敢说话,大家都向门外走去。
李隐峰看看顾忠发,总觉得这个人与自己心目中的领导反差太大。王庸走在最后,边走边对顾忠发说道:“城占,你对同志们的脾气是不是太大了?是不是改一改比较好?”
“这几天组织上给的经费都快用完了也不见送来,又抓了这么多同志,我也差点被活捉,谁的心情能好?”顾忠发振振有词地说。
“咱们特科刚刚建立,困难肯定是有的,但我相信都是暂时的,对不对?”
顾忠发见王庸这么说,也不好再说什么,就一声不吭朝门外走去。
门外几座房屋中间有一片空地,空地的另一头立着几个标靶,从这头到那头,不多不少正好五十米。
“今天是在给红队挑选成员。知道你们都是各科的精英,枪法不好也不会选你们来。可你们的枪法也得让大家见识见识,是骡子是马总得拉出来溜溜不是?”顾忠发说道。
旁边有个新来的同志见顾忠发说话总是很傲慢的样子,不由地捣了捣旁边的人:“哎!这个领导口气好大,什么来头?”
“我们也不清楚,只是听说他神的很,会遁地术,飞檐走壁跟小儿科一样。”旁边的人说完咧了咧嘴。
今天海上风不小,周围几棵树都在摇曳着枯枝,李隐峰在这样简陋的靶场射击李隐峰还是头一次。要知道,苏联契卡的靶场可是半封闭式的。
王庸喊了声开始,大家的枪就噼里啪啦响了起来。每人五发子弹,除了三个同志有几发打了九环以外,其余的都是十环,李隐峰更不用说了。
过了一会儿标靶撤去,换上了摆在板凳上的酒瓶,每个酒瓶上立着一个苹果。那风吹的酒瓶晃晃悠悠,苹果在上面也随时有掉下来的可能。
李隐峰心想这苹果不能是从罗叔的水果店拿来的吧?见王庸已经开始让一个同志先打,也冲那边看了看。
风越来越大,那同志一枪打中了瓶子,苹果落在地上却完好如初。旁边几个同志都抿嘴偷笑,那同志用四川话嗔怒道:“去去去,笑啥子噻?!有风,你们打几个老子看看?”
李隐峰提枪上前,正要瞄准时,忽然一阵疾风刮来,瓶子猛烈地晃了几下,苹果先掉了下来。可李隐峰并没有迟疑,砰地就是一枪,那正要落地的苹果马上穿了一个洞。旁边的同志还来不及眨眼,只见那瓶子又落了下来。砰地又是一枪,李隐峰的那颗子弹在半空中又将瓶子打个粉碎。
周围的同志这下全都愣住了,王庸欣慰地笑了:“李枭同志,看来鲁特没有吹牛,你的枪法是不赖啊!”
“呵呵,契卡要求我们打10次中十环,可有一次我只中了九个十环,一个九环。后来我们的教官安德烈就不高兴了,罚我一百发子弹必须打中九十九次十环。”李隐峰笑着说。
“哦?后来呢?”王庸和旁边那些同志问道。
“后来还是有几发没打中呗!”
“再后来呢?”那个操着四川话的同志问道。
“再后来,我就给安德烈讲。我说你们苏联练习打靶是用靶子,而我们中国是用苹果,所以下次在靶子上画个苹果,我保证次次十环!”李隐峰煞有介事地说道。
他这一番话把大家都逗乐了,惟独顾忠发轻蔑地撇了撇嘴。王庸欣慰地看着眼前这些同志,他庆幸自己没有选错人。当今天结束一天的训练后,王庸在凛冽的晚风中问着大家:“同志们,这些天我们的中央机关遭受了前所未有的严重损失,想必大家都是知道的。从此以后你们就是红队的成员了,大家不要忘记,我们的名称是……”
“红队!”李隐峰早已激动地按捺不住,他没等王庸说完就于同志们振臂高呼。
“好!我们的口号是?”王庸提高嗓门接着问道。
“惩奸除恶!”
雄壮的呐喊响彻云霄,李隐峰只觉得好像有一股力量使自己热血沸腾起来,自来到上海后就被这白色恐怖压抑的太久了,那股力量好像在胸腔里,时时刻刻都会迸发出来。
月21日,凌晨,2:20分,上海窦乐安路232号楼内。
张浩又送来一份情报,情报是这么写的:已查,美文不在本部。新字典不好买,闻书店老板明晚六点会携众雇员去百乐门跳舞,请速派一男一女同去参加,字典在老板身上。
“美文”就是廖敏的代号,写情报的人字迹潦草,将情报写在一张极细的小纸条上,说明是下了一番苦心的。廖敏既然不在调查科,那就说明她很可能就是已经被秘密处决的那个,那么叛变的又是谁呢?
王庸靠在椅子上,手指不停地敲打着扶手。他想了想,就让张浩去叫李隐峰过来。
“老板,你找我?”李隐峰过了一会儿就敲门进来了。
屋子里满是浓烈的烟草味,王庸见李隐峰来,颇有点高兴。
“恩,坐吧!”王庸向那张沙发指了指:“在苏联有没有学习过跳舞?”
“交际类课程,必修课程之一,怎么?”李隐峰问道。
“敌人换了新密码,但防范甚严,情报科的同志一直拿不到。明晚调查科在百乐门有个舞会,我看你是最合适不过的不二人选,你去参加吧!那是国民党中央党部党务调查科的庆功宴,他们以此来庆祝这些天抓了咱们这么多的同志。但是要注意,敌人的特务和密探随时就在你的身边。据情报显示,新密码本就在徐恩曾的身上,拿到密码本后为了不打草惊蛇,你要以最快的速度用这个微型照相机将它拍摄下来,然后将密码本原封不动地放回去。拿到了密码本,我们就能根据敌人密电里提到的蛛丝马迹找出谁是真正的叛徒和他们下一步的动向。”王庸说道。
“整个行动就我一个人?”李隐峰想了想问道。
王庸在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想了又想。如果廖敏在,她和李隐峰刚好能配成一对儿,可现在她不在了:“不,还有一个叫汀兰的同志,在必要的时候她可以配合你。”
“汀兰?她会跳舞吗?”李隐峰有些担心,既然是的舞会,那么不会跳舞的一对儿就会显得特别显眼,很容易引起别人的注意。
“当然会,而且你认识。”王庸笑了。
“我认识?”李隐峰望着王庸神秘的笑,更加疑惑了。
“对,明天去了你就知道了。还有,明天要化妆前往,以免日后的行动你被暴露。”王庸嘱咐道。
化妆前往,还有个自己从未听说过但却认识的汀兰同志,这对李隐峰来说不能不说是个迷一般的舞会。
月22日,下午,14:20分,上海北成都路23号向公馆。
黄宛莺一个人坐在梳妆台前望着镜子,镜子里的自己还是那么年轻,不过年轻的脸上却有了种人情世故的沧桑。
近来几乎天天为自己去大世界当歌女的事情与向南天吵架,但是今天却没吵,因为向南天今天的心情特别好。
从吃完午饭后,向南天就开始在镜子前试西服和领带了,嘴里还吹着流行歌曲。自他与黄宛莺认识以来,这是黄宛莺第一次见他这么高兴。
“今晚你系这条领带最合适。”黄宛莺从抽屉里抽出一条黑白条纹的领带笑着对向南天说道。
“哦?是吗?我看看啊!”向南天将领带系上,对着镜子左照又照,不住地点头:“有眼光,就它了!婉莺啊,你收拾好看了没有?收拾好了咱们就赶紧走。今晚的舞会基本都是我们机关和社会上的一些名流参加,我得提前去布置会场,出了岔子可就麻烦了。”
“我还得化一下妆,要不你先去吧!”黄宛莺想了想说道。
“也好,你快一点啊!”向南天穿好衣服说完在黄宛莺的额头上吻了一下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黄宛莺又坐在了梳妆台前,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深深地叹了口气。昨天向南天说自己一天不告别歌女的生涯,他就一天不与自己结婚。虽然自己曾无数次地对他说,当一个名伶是自己儿时的梦想,但他就是不理解自己。
想一想这些年都是因为自己唱歌赚来的钱,老家得病的母亲才能看得起病,未成年的弟弟妹妹才能吃得饱饭,而这些若是单靠当间谍拿的那些钱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实现的。黄宛莺有些迷惘了,自己到底在做什么?是在追求一份得不到的幸福,还是在等待一个即将到来的结果?
月22日,晚,18:20分,上海法租界百乐门歌舞厅。
这里每晚的热闹程度丝毫不亚于大世界,今晚还没到七点,百乐门的门口就停满了车。那些名流大亨三三两两从那些车上下来,由那些楚楚动人的夫人姨太太们挽着胳膊颇为绅士地步入会场。
李隐峰在家忙活了一个多小时才将妆画好,路过百乐门门口的时候在一旁停着的车的车窗上又照了照,对着窗户里的自己微微笑了笑。还好,相信别人认不出来自己。
“香烟,洋火,桂花糖;五香瓜子,牛奶糖……”一个小男孩卖力地喊着。他端着一个打开的盒子,盒子后面有个背带,挂在他的脖子上。他见人就问:“先生,香烟洋火要不要?太太,五香瓜子要不要?”
“来一包洋火!”李隐峰看了看表,走上前去向小孩说道。
小男孩立即从盒子里拿出一包火柴递给李隐峰,李隐峰接过就在自己兜里掏出一包哈德门,抽出一支在叼在嘴上。
小男孩见状就接着问道:“先生,香烟要不要?”
李隐峰又看了他一眼,这才注意到这个小男孩竟是上次给自己用“小月报”传递情报的那个小孩,就看了看自己那包哈德门,说了了一句:“呦!还剩两支了,给我来一包吧!”
小男孩从盒子里最下面那一层抽出一包哈德门递给李隐峰,不动声色地接过钱,继续对着来往的人喊了起来。
“小月报啊,呵呵!”李隐峰笑着低声地对小孩说了一句,接过哈德门,那下面藏了一张今天这个舞会的请帖。
小男孩起先一愣,但随即明白了过来,对李隐峰狡黠地笑了笑,颇为老练地说了句:“这里耳目众多,小心暴露!”又卖力向周围地喊了起来:“香烟,洋火,桂花糖……”
见他这幅老练的样子,李隐峰觉得自己倒成了门外汉了,不由地苦笑着微微摇了摇头,走向百乐门的大门,但心底却对这个小交通员产生了一种敬意和好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