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世村看到他这副样子真想上去给他两个耳光,可他还是压着火说道:“能在日占区发这样的言论,那就说明这家报纸的思想极左,左的思想靠什么支持?信仰!他们连在日占区宣传抗日都不怕,难道还怕骗你吗?”
伍立群冷静了一下,想了想也是。这样的事又不是第一次了,那些用笔名发表抗日言论的人,大都狡猾的很,打一枪换一个地方。今天你在这家报纸上看见了他的稿子,明天又会出现在那家报纸上,后天天晓得会出现在哪张报纸上。就连土肥原现在见了这些言论也是爱理不理,只是懊恼地将报纸扔到一边。他都这样,自己何苦给自己找事呢?
“对了,立群兄,你等下是不是有事要办?”丁世村问道。
伍立群拍了拍脑门,叹了口气说道:“唉!你看我这记性,十点整我就要去找肖汉青。现在差不多到时间了。世村兄,我先告辞了,这佘剑的事我回来再说。”
丁世村也没有再说什么,待伍立群走后,自己拾起报纸坐在沙发上重新看起那篇杂文来,然后目光久久地落在那个叫佘剑的笔名上。
昨夜里张群和自己都没有睡着,而是背对着对睁着眼睛想哪三颗子弹和报纸上那个红红地圈。他们不寄一颗子弹,而是寄来三颗,毫无疑问,一颗是给自己的,另一颗是张群,最后那颗就是佳佳的了。肖汉青一夜就这样辗转反侧地想着,一直到天亮,他就再也躺不住了,早早地就来到了办公室。
肖汉青正在翻看今天的报纸,他与伍立群一样,当看见佘剑的笔名又出现在今天的报纸上的时候,就再也坐不住了。
肖汉青在地板上来回踱着步子,脸上露出一种惊喜而又带些疑惑的表情,他向上扶了扶眼镜,露出微微地笑容暗自说道:真是怪了,真是怪了,难道谢芳容又活过来了?
谢芳容当然没有活过来,肖汉青还在思考着这是怎么回事,办公室的门就响了。
“你是刑庭庭长肖汉青?”来者不是别人,正是伍立群,嘴上叼着一支烟,傲慢地朝肖汉青毫不客气地问道。
“正是,你是?”肖汉青又扶了扶眼镜。
“我是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特务委员会特工总部的副主任,我叫伍立群。”
“哦!这名号拉得真长。”肖汉青面不改色地说道:“你找我有何贵干?”
伍立群环视了一圈屋里,见没别的人就说道:“开门见山地说吧!我是为前日里被抓的那八个人来的。”
“哪八个?”肖汉青好像有些明知故问。
“就是……”伍立群话到嘴边却又说不出来了。是啊!怎么说呢?说是砸了中美日报馆的那八个?还是说是杀了谢芳容的那八个?真有些犯难了。
“就是被法租界巡捕抓起来那八个!”伍立群好不容易才想到这么个托辞:“这是昨天的新闻。”
伍立群说着将昨天的报纸往肖汉青跟前一丢,他压根就没把这个戴着眼镜的知识分子放在眼里。
“哦!那想必给我家里寄子弹的就是阁下了?”肖汉青看了看报纸问道。
“没错!今天我就是为这事来的,你得按我说的做。”伍立群用命令的口吻说道。
“你先说说我应该怎么做?”
“说来也容易。”伍立群清了清嗓子,拿出一叠厚厚的钱说道:“这是五万法币,你今天开庭的时候宣判证据不足,然后将他们当庭释放,这钱就是你的。”
“我如果不这样做呢?”肖汉青试探着问道。
“简单。”
“怎样?”
“那就小心你全家的性命!”伍立群说完将烟头扔在地上,用脚尖狠狠地碾灭撂下了这句话。
伍立群此话一出将肖汉青微微怔了一下,但只是微微怔了一下,这是肖汉青考虑了一晚早已料到的事,他就知道违背他们的意思会得到这样的答复。
“怎样?肖先生,你考虑好了吗?”伍立群在屋子里踱着步子,他觉得肖汉青肯定会按自己说的做的。
“让我再想想吧!”肖汉青说道:“你还有别的事吗?没事的话请出去吧!我要工作了。”
伍立群突然觉得这个知识分子真的像丁世村说的那样,又臭又硬,对他软硬兼施也未必见效。不过既然肖汉青下了逐客令,自己也就不好怎样,最起码这里还是法院。他看了看表,回头说了一句:“肖先生,离开庭还有一个小时,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伍立群走后,肖汉青沉默地坐着。他翻开今天的报纸,将那条评论翻来覆去地读了几遍,然后将报纸放在办公桌上,闭上眼睛向后靠在了椅子上。
肖汉青感觉冥冥之中有一种安排,这种感觉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好像有种声音就在耳边不远处召唤着他。他说不出这种感觉是什么,只是觉得这东西让他胸腔里的血一点一点地开始沸腾。
地上的法国大座钟指向了十二点,悠长而刺耳的钟声将座椅上的肖汉青唤醒。
要开庭了,自己必须要镇定下来。肖汉青拿起卷宗,站起身正要往外走,目光却不经意地落在了桌上摆的妻子和女儿的照片上。
照片是两年前在百家照相馆照的。肖汉青穿着笔挺的黑西服,端坐在可又繁琐花纹的欧式椅子上,目光正式着前方。佳佳穿着花格子的裙子站在肖汉青的膝旁,脸上绽开了一朵甜美的微笑。妻子张群身穿一件大方的旗袍,就站在他的身后,一手搭在他的肩膀上,笑容里透出柔美和安详。
肖汉青将相框拿在手上看了又看,然后将它轻轻地放回到桌上,打开门步履沉重地走了出去,却又走了回来,他忘了换上法官的衣服。
门口的衣架上,一件黑色的袍服挂在上面。肖汉青将它取下来捧在手里。黑色的袍身,黑色的袖子,惟独领襟和袖襟是深蓝色的。肖汉青知道这蓝色的意义,它意味着青天,意味着为民做主,意味着公正不阿。但是在现在这个情况下,它好像又多了一重意义,这种意义超越了以往,是肖汉青以前断案从未感到过的,现在却着实让他如山在肩。肖汉青看了一会儿,换上法官服走了出去。
虽然是大白天,门外的走廊却显得冗长而幽暗。
庄严的法庭上,一旁的旁听席早已是座无虚席,前来者有拄着文明棍的商人,有穿着学生装的学生、有举着相机的各个报馆的记者,更多的却是上海的普通百姓,其中还夹杂着一些外国侨民,当然还有伍立群和他的几个手下。
那几个流氓被押上被告席的时候,看见了刚刚要坐下的伍立群,伍立群向他们微微点了点头。只是这么点了点头,却传给了这些流氓一个强烈的信号:有我在,不用怕。
流氓们开始变得聒噪起来,一个个歪着头,颠着脚,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
肖汉青走上法台的那一刻就看见了伍立群他们,和他一样,那八个流氓被押着走上审判席的时候也看见了伍立群。
伍立群坐在最后一排,没有摘下帽子。他的帽檐压得低低的,从帽檐下用一种难以言喻的眼神看着肖汉青。这种眼神好像在告诉肖汉青:在上海,你不是法官,而我是。
肖汉青的脑子里乱极了,他不断地在心里告诉自己不要怕伍立群,不要怕这种眼神。伍立群和谢芳容、妻子张群的眼神不断地在他脑子里交替出现。今早的那张晨报上的的评论、前两天跳进手心里的那三颗子弹,这些都像黑白电影一样毫无顺序地从他脑子里飞过,越飞越快,越飞越快,以至于在走上法台的时候来了差点一个踉跄。
伍立群给这八个手下请了上海滩最好的律师,与公诉人你来我往、唇枪舌剑。一时间,法庭上下一片寂静,所有人都在看这两位律师的嘴皮子速度飞快地一张一合。
激烈的争论引起了旁听席一些人的骚动,可是当他们终于结束时,法庭里突然鸦雀无声,在座的所有人都屏息凝视地听着肖汉青的宣判结果。
伍立群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肖汉青。他知道,这是在法租界,尽管日本人占领了其他地方,但是只要肖汉青在这里宣判,无论判决是什么结果,都是不可能更改的。他的手慢慢地不由自主地摸上了枪,这个动作可能连他自己都没有觉察到,却被另一只手按住了。
“世村兄?你什么时候来的?”伍立群见按住他的人是丁世村,不由心生疑惑。
“就在你来后不久。”丁世村的帽檐压得低低的,说话的时候眼睛看着前面,嘴唇好像根本没动:“法租界探子太多,小心你的动作,听他把判决结果读完。”
伍立群这才猛然想起来这里是法租界的地盘。按规定,日军和伪政府只能在日占区活动,至于要在英、法以及公共租界抓人或者行动,就要经过租界当局的批准。
他摸枪的手又慢慢放在了腿上,看了看丁世村。丁世村依旧是面无表情,手指正在大腿上有节奏地轻轻敲着。
“下面宣布判决结果,全体起立!”肖汉青将审判结果拿在手上大声说道。
所有的眼睛都在盯着肖汉青的嘴。肖汉青环视了法庭一圈,平静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嘴唇动了动,突然开口宣判道:“……依此,我宣布,本案八名嫌犯皆有罪。由于主犯王强主观杀人意识强烈,杀人手法极其残忍,按照《中华民国刑法》第二十二章、第二十三章、第三十五章之规定,判处死刑。其余七名从犯判处五年监禁,闭庭!”
“好!”
“痛快!”
下面旁听席里坐着的上海市民爆发出一片拍手叫好声,连肖汉青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宣读完这个判决结果的。伍立群请来的那个律师气得一下将钢笔扔在桌上,收拾起东西要走。一直在旁听席里坐着的马龙探长翘起那留着浓密胡子的嘴角微微地笑了笑。
可是下面被告席里押着的几个流氓却再也笑不出来了,他们眼中透出无尽的绝望,本能反应一般地挣扎着转身向伍立群喊道:“老板!老板!”
伍立群好像根本没有看见他们,因为他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不愿,也不能相信肖汉青会这样宣判。因为就在一分钟前他还明明看见肖汉青的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一直以为肖汉青会顺从自己,不一定为那五万法币,至少为了他的妻子和女儿。但是,他现在知道自己完全错了。
拍手叫好声越来越响,肖汉青的脑袋这才清醒过来。伍立群对他是什么眼神已经完全不重要了,望着台下连过道里也站的满满的群情激愤的观众,肖汉青笑了。
伍立群是再也坐不住了,他觉得这些叫好声简直就是在羞辱自己,在嘲笑自己的无能。土肥原贤二那晚临走前冷漠的目光现在好像就在伍立群的眼前,像是在无声地告诉他一个令他恐惧的结局。
伍立群全身的肌肉好像不听使唤了,他从椅子上腾地一下站起来,刚要发作,却被一旁的丁世村压住了肩膀。
“别轻举妄动,咱们走。”丁世村说完就拨开人群径自走了出去。
伍立群腮帮子上的肌肉一抽一抽地,他看了看穿着大法官服的肖汉青,他正站在法官席上,也用一种说不清的眼神盯着伍立群。这种眼神里,好像没有了踏上法庭那一刻的些许的恐惧,却露出一种超然的神态。
民众的掌声依旧在四周雷动,伍立群上下两排牙齿紧紧地咬着。他戴上帽子,在转身的那一刻伸直胳膊用食指指了指肖汉青,同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没有人注意他的这一动作,肖汉青的脸上依旧挂着泰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