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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又逾年,朝士窃窃,似有腹非之者,然揣其意,各恐为立仗马,曾亦高情盛气,不以置怀。有龙图学士包拯上疏,其略曰:“窃以曾某,原一饮赌无赖,市井小人。一言之合,荣膺圣眷,父紫儿朱,恩宠为极。不思捐躯摩顶,以报万一,反恣胸臆,擅作威福。可死之罪,擢发难数!朝廷名器,居为奇货,量缺肥瘠,为价重轻。因而公卿将士,尽奔走于门下,估计夤缘,俨如负贩,仰息望尘,不可算数。或有杰士贤臣,不肯阿附,轻则置之闲散。重则褫以编氓。甚且一臂不袒,辄迕鹿马之奸;片语方干,远窜豺狼之地。朝士为之寒心,朝廷因而孤立。又且平民膏腴,任肆蚕食;良家女子,强委禽妆。沴气冤氛,暗无天日!奴仆一到,则守、令承颜;书函一投,则司、院枉法。或有厮养之儿,瓜葛之亲,出则乘传,风行雷动。地方之供给稍迟,马上之鞭挞立至。荼毒人民,奴隶官府,扈从所临,野无青草。而某方炎炎赫赫,怙宠无悔。召对方承于阙下,萋菲辄进于君前;委蛇才退于自公,声歌已起于后苑。声色狗马,昼夜荒淫;国计民生,罔存念虑。世上宁有此宰相乎!内外骇讹,人情汹汹。若不急加斧锧之诛,势必酿成操、莽之祸。臣拯夙夜抵惧,不敢宁处,冒死列款,仰达宸听。伏祈断奸佞之头,籍贪冒之产,上回天怒,下快舆情。如果臣言虚谬,刀锯鼎镬,即加臣身”云云。疏上,曾闻之,气魄悚骇,如饮冰水。幸而皇上优容,留中不发。又继而科、道、九卿,交章劾奏,即昔之拜门墙、称假父者,亦反颜相向。奉旨籍家,充云南军。子任平阳太守,已差员前往提问。

曾方闻旨惊怛,旋有武士数十人,带剑操戈,直抵内寝,褫其衣冠,与妻并系。俄见数夫运资于庭,金银钱钞以数百万,珠翠瑙玉数百斛,幄幕帘榻之属,又数千事,以至儿襁女舄,遗坠庭阶。曾一一视之。酸心刺目。又俄而一人掠美妾出,披发娇啼,玉容无主。悲火烧心,含愤不敢言。俄楼阁仓库,并已封志,立叱曾出。监者牵罗曳而出,夫妻吞声就道,求一下驷劣车,少作代步,亦不可得。十里外,妻足弱,欲倾跌,曾时以一手相攀引。又十余里,己亦困惫。欻见高山,直插云汉,自忧不能登越,时挽妻相对泣。而监者狞目来窥,不容稍停驻。又顾斜日已坠,无可投止,不得已,参差蹩躠而行。比至山腰,妻力已尽。泣坐路隅。曾亦憩止,任监者叱骂。

忽闻百声齐噪,有群盗各操利刃,跳梁而前。监者大骇,逸去。曾长跪告曰:“孤身远谪,囊中无长物。”哀求宥免。群盗裂眦宣言:“我辈皆被害冤民,只乞得佞贼头,他无索取。”曾怒叱曰:“我虽待罪,乃朝廷命官,贼子何敢尔!”贼亦怒,以巨斧挥曾项,觉头堕地作声。魂方骇疑,即有二鬼来,反接其手,驱之行。行逾数刻,入一都会。顷之,睹宫殿,殿上一丑形王者,凭几决罪福。曾前匍伏请命,王者阅卷,才数行,即震怒曰:“此欺君误国之罪,宜置油鼎!”万鬼群和,声如雷霆。即有巨鬼捽至墀下,见鼎高七尺已来,四围炽炭,鼎足尽赤。曾觳觫哀啼,窜迹无路。鬼以左手抓发,右手握踝,抛置鼎中。觉块然一身,随油波而上下,皮肉焦灼,痛彻于心,沸油入口,煎烹肺腑。念欲速死,而万计不能得死。约食时,鬼方以巨叉取曾,复伏堂下。王又检册籍,怒曰:“倚势凌人,合受刀山狱!”鬼复捽去。见一山,不甚广阔,而峻削壁立,利刃纵横,乱如密笋。先有数人罥肠刺腹于其上,呼号之声,惨绝心目。鬼促曾上,曾大哭退缩。鬼以毒锥刺脑,曾负痛乞怜。鬼怒,捉曾起,望空力掷。觉身在云霄之上,晕然一落,刃交于胸,痛苦不可言状,又移时,身驱重赘,刀孔渐阔,忽焉脱落,四支蠖屈。鬼又逐以见王。王命会计生平卖爵鬻名,枉法霸产,所得金钱几何。即有鬡须人持筹握算,曰:“二百二十一万。”王曰:“彼既积来,还令饮去!”少间,取金钱堆阶上,如丘陵,渐入铁釜,熔以烈火。鬼使数辈,更相以杓灌其口,流颐则皮肤臭裂,入喉则脏腑腾沸。生时患此物之少,是时患此物之多也。半日方尽。

王者令押去甘州为女。行数步,见架上铁梁,围可数尺,绾一火轮,其大不知几百由旬,焰生五采,光耿云霄。鬼挞使登轮。方合眼跃登,则轮随足转,似觉倾坠,遍体生凉。开目自顾,身已婴儿,而又女也。视其父母,则悬鹑败絮;土室之中,瓢杖犹存。心知为乞人子,日随乞儿托钵,腹辘辘不得一饱。着败衣,风常刺骨。十四岁,鬻与顾秀才备媵妾,衣食粗足自给。而冢室悍甚,日以鞭箠从事,辄用赤铁烙胸乳。幸良人颇怜爱,稍自宽慰。东邻恶少年,忽逾墙来逼与私,乃自念前身恶孽,已被鬼责,今那得复尔。于是大声疾呼,良人与嫡妇尽起,少年始窜去。一日,秀才宿诸其室,枕上喋喋,方自诉冤苦;忽震厉一声,室门大辟,有两贼持刀入,竟决秀才首,囊括衣物。团伏被底,不敢作声。既而贼去,乃喊奔嫡室。嫡大惊,相与泣验。遂疑妾以奸夫杀良人,状白刺史。刺史严鞫,竟以酷刑诬服,律拟凌迟处死,絷赴刑所。胸中冤气扼塞,距踊声屈,觉九幽十八狱,无此黑黯也。正悲号间,闻游者呼曰:“兄魇耶?”豁然而寤,见老僧犹跏趺座上。同侣竞相谓曰:“日暮腹枵,何久酣睡?”曾乃惨淡而起。僧微笑曰:“宰相之占验否?”曾益惊异,拜而请教。僧曰:“修德行仁,火坑中有青莲也。山僧何知焉。”曾胜气而来,不觉丧气而返。台阁之想,由此淡焉。后入山,不知所终。

异史氏曰:“梦固为妄,想亦非真。彼以虚作,神以幻报。黄粱将熟,此梦在所必有,当以附之邯郸之后。”

○辛十四娘

广平冯生,少轻脱,纵酒。昧爽偶行,遇一少女,着红帔,容色娟好。从小奚奴,蹑露奔波,履袜沾濡。心窃好之。薄暮醉归,道侧故有兰若,久芜废,有女子自内出,则向丽人也,忽见生来,即转身入。阴思:丽者何得在禅院中?絷驴于门,往觇其异。入则断垣零落,阶上细草如毯。彷徨间,一斑白叟出,衣帽整洁,问:“客何来?”生曰:“偶过古刹,欲一瞻仰。”因问:“翁何至此?”叟曰:“老夫流寓无所,暂借此安顿细小。既承宠降,山茶可以当酒。”乃肃宾入。见殿后一院,石路光明,无复榛莽。入其室,则帘幌床幕,香雾喷人。坐展姓字,云:“蒙叟姓辛。”生乘醉遽问曰:“闻有女公子,未遭良匹,窃不自揣,愿以镜台自献。”辛笑曰:“容谋之荆人。”生即索笔为诗曰:“千金觅玉杵,殷勤手自将。云英如有意,亲为捣玄霜。”主人笑付左右。少间,有婢与辛耳语。辛起慰客耐坐,牵幕入,隐约数语,即趋出。生意必有佳报,而辛乃坐与嗢噱,不复有他言。生不能忍,问曰:“未审意旨,幸释疑抱。”辛曰:“君卓荦士,倾风已久,但有私衷,所不敢言耳。”生固请,辛曰:“弱息十九人,嫁者十有二。醮命任之荆人,老夫不与焉。”生曰:“小生只要得今朝领小奚奴带露行者。”辛不应,相对默然。闻房内嘤嘤腻语,生乘醉搴帘曰:“伉俪既不可得,当一见颜色,以消吾憾。”内闻钩动,群立愕顾。果有红衣人,振袖倾鬟,亭亭拈带。望见生入,遍室张皇。辛怒,命数人捽生出。酒愈涌上,倒榛芜中,瓦石乱落如雨,幸不着体。

卧移时,听驴子犹龁草路侧,乃起跨驴,踉跄而行。夜色迷闷,误入涧谷,狼奔鸱叫,竖毛寒心。踟蹰四顾,并不知其何所。遥望苍林中,灯火明灭,疑必村落,竟驰投之。仰见高闳,以策挝门,内问曰:“何人半夜来此?”生以失路告,内曰:“待达主人。”生累足鹄俟。忽闻振管辟扉,一健仆出,代客捉驴。生入,见室甚华好,堂上张灯火。少坐,有妇人出,问客姓氏,生以告。逾刻,青衣数人,扶一老妪出,曰:“郡君至。”生起立,肃身欲拜。妪止之坐,谓生曰:“尔非冯云子之孙耶?”曰:“然。”妪曰:“子当是我弥甥。老身钟漏并歇,残年向尽,骨肉之间,殊多乖阔。”生曰:“儿少失怙,与我祖父处者,十不识一焉。素未拜省,乞便指示。”妪曰:“子自知之。”生不敢复问,坐对悬想。

妪曰:“甥深夜何得来此?”生以胆力自矜诩,遂历陈所遇。妪笑曰:“此大好事。况甥名士,殊不玷于姻娅,野狐精何得强自高?甥勿虑,我能为若致之。”生谢唯唯。妪顾左右曰:“我不知辛家女儿,遂如此端好。”青衣人曰:“渠有十九女,都翩翩有风格,不知官人所聘行几?”生曰:“年约十五余矣。”青衣曰:“此是十四娘。三月间,曾从阿母寿郡君,何忘却?”妪笑曰:“是非刻莲瓣为高履,实以香屑,蒙纱而步者乎?”青衣曰:“是也。”妪曰:“此婢大会作意,弄媚巧。然果窈窕,阿甥赏鉴不谬。”即谓青衣曰:“可遣小狸奴唤之来。”青衣应诺去。

移时,入白:“呼得辛家十四娘至矣。”旋见红衣女子,望妪俯拜。妪曰:“后为我家甥妇,勿得修婢子礼。”女子起,娉娉而立,红袖低垂。妪理其鬓发,捻其耳环,曰:“十四娘近在闺中作么生?”女低应曰:“闲来只挑绣。”回首见生,羞缩不安。妪曰:“此吾甥也。盛意与儿作姻好,何便教迷途,终夜窜溪谷?”女俯首无语。妪曰:“我唤汝非他,欲为吾甥作伐耳。”女默默而已。妪命扫榻展裀褥,即为合卺。女腆然曰:“还以告之父母。”妪曰:“我为汝作冰,有何舛谬?”女曰:“郡君之命,父母当不敢违,然如此草草,婢子即死,不敢奉命!”妪笑曰:“小女子志不可夺,真吾甥妇也!”乃拔女头上金花一朵,付生收之。命归家检历,以良辰为定。乃使青衣送女去。听远鸡已唱,遣人持驴送生出。数步外,欻一回顾,则村舍已失,但见松楸浓黑,蓬颗蔽冢而已。定想移时,乃悟其处为薛尚书墓。

薛乃生故祖母弟,故相呼以甥。心知遇鬼,然亦不知十四娘何人。咨嗟而归,漫检历以待之,而心恐鬼约难恃。再往兰若,则殿宇荒凉,问之居人,则寺中往往见狐狸云。阴念:若得丽人,狐亦自佳。至日,除舍扫途,更仆眺望,夜半犹寂,生已无望。顷之,门外哗然,躧屣出窥,则绣幰已驻于庭,双鬟扶女坐青庐中。妆奁亦无长物,惟两长鬛奴扛一扑满,大如瓮,息肩置堂隅。生喜得佳丽偶,并不疑其异类。问女曰:“一死鬼,卿家何帖服之甚?”女曰:“薛尚书,今作五都巡环使,数百里鬼狐皆备扈从,故归墓时常少。”生不忘蹇修,翼日,往祭其墓。归见二青衣,持贝锦为贺,竟委几上而去。生以告女,女曰:“此郡君物也。”

邑有楚银台之公子,少与生共笔砚,颇相狎。闻生得狐妇,馈遗为餪,即登堂称觞。越数日,又折简来招饮。女闻,谓生曰:“曩公子来,我穴壁窥之,其人猿睛鹰准,不可与久居也。宜勿往。”生诺之。翼日,公子造门,问负约之罪,且献新什。生评涉嘲笑,公子大惭,不欢而散。生归笑述于房,女惨然曰:“公子豺狼,不可狎也!子不听吾言,将及于难!”生笑谢之。后与公子辄相谀噱,前隙渐释。会提学试,公子第一,生第二。公子沾沾自喜,走伻来邀生饮,生辞;频招乃往。至则知为公子初度,客从满堂,列筵甚盛。公子出试卷示生,亲友叠肩叹赏。酒数行,乐奏于堂,鼓吹伧伫,宾主甚乐。公子忽谓生曰:“谚云:‘场中莫论文。’此言今知其谬。小生所以忝出君上者,以起处数语,略高一筹耳。”公子言已,一座尽赞。生醉不能忍,大笑曰:“君到于今,尚以为文章至是耶!”生言已,一座失色。公子惭忿气结。客渐去,生亦遁。醒而悔之,因以告女。女不乐曰:“君诚乡曲之儇子也!轻薄之态,施之君子,则丧吾德;施之小人,则杀吾身。君祸不远矣!我不忍见君流落,请从此辞。”生惧而涕,且告之悔。女曰:“如欲我留,与君约:从今闭户绝交游,勿浪饮。”生谨受教。

十四娘为人勤俭洒脱,日以纴织为事。时自归宁,未尝逾夜。又时出金帛作生计,日有赢余,辄投扑满。日杜门户,有造访者辄嘱苍头谢去。

一日,楚公子驰函来,女焚爇不以闻。翼日,出吊于城,遇公子于丧者之家,捉臂苦约,生辞以故。公子使圉人挽辔,拥捽以行。至家,立命洗腆。继辞夙退。公子要遮无已,出家姬弹筝为乐。生素不羁,向闭置庭中,颇觉闷损,忽逢剧饮,兴顿豪,无复萦念。因而醉酣,颓卧席间。公子妻阮氏,最悍妒,婢妾不敢施脂泽。日前,婢入斋中,为阮掩执,以杖击首,脑裂立毙。公子以生嘲慢故,衔生,日思所报,遂谋醉以酒而诬之。乘生醉寐,扛尸床间,合扉径去。生五更酲解,始觉身卧几上,起寻枕榻,则有物腻然,绁绊步履。摸之,人也。意主人遣僮伴睡。又蹴之不动,举之而僵,大骇,出门怪呼。厮役尽起,爇之,见尸,执生怒闹。公子出验之,诬生逼奸杀婢,执送广平。隔日,十四娘始知,潸泣曰:“早知今日矣!”因按日以金钱遗生。生见府尹,无理可伸,朝夕搒掠,皮肉尽脱。女自诣问,生见之,悲气塞心,不能言说。女知陷阱已深,劝令诬服,以免刑宪。生泣听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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