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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毛狐

农子马天荣,年二十余,丧偶,贫不能娶。芸田间,见少妇盛妆,践禾越陌而过,貌赤色,致亦风流。马疑其迷途,顾四野无人,戏挑之,妇亦微纳。欲与野合,笑曰:“青天白日,宁宜为此,子归,掩门相候,昏夜我当至。”马不信,妇矢之。马乃以门户向背俱告之,妇乃去。夜分,果至,遂相悦爱。觉其肤肌嫩甚,火之,肤赤薄如婴儿,细毛遍体,异之。又疑其踪迹无据,自念得非狐耶?遂戏相诘,妇亦自认不讳。马曰:“既为仙人,自当无求不得。既蒙缱绻,宁不以数金济我贫?”妇诺之。次夜来,马索金,妇故愕曰:“适忘之。”将去,马又嘱。至夜,问:“所乞或勿忘也?”妇笑,请以异日。愈数日,马复索,妇笑向袖中出白金二锭,约五六金,翘边细纹,雅可爱玩。马喜,深藏于椟。积半岁,偶需金,因持示人。人曰:“是锡也。”以齿龁之,应口而落。马大骇,收藏而归。至夜,妇至,愤致诮让,妇笑曰:“子命薄,真金不能任也。”一笑而罢。

马曰:“闻狐仙皆国色,殊亦不然。”妇曰:“吾等皆随人现化。子且无一金之福,落雁沉鱼,何能消受?以我陋质,固不足以奉上流,然较之大足驼背者,即为国色。”过数月,忽以三金赠马,曰:“子屡相索,我以子命不应有藏金。今媒聘有期,请以一妇之资相馈,亦借以赠别。”马自白无聘妇之说,妇曰:“一二日,自当有媒来。”马问:“所言姿貌何如?”曰:“子思国色,自当是国色。”马曰:“此即不敢望。但三金何能买妇?”妇曰:“此月老注定,非人力也。”马问:“何遽言别?”曰:“戴月披星,终非了局。使君自有妇,搪塞何为?”天明而去,授黄末一刀圭,曰:“别后恐病,服此可疗。”

次日,果有媒来,先诘女貌,答:“在妍媸之间。”聘金几何?”“约四五数。”马不难其价,而必欲一亲见其人。媒恐良家子不肯炫露,既而约与俱去,相机因便。既至其村,媒先往,使马候诸村外。久之,来曰:“谐矣。余表亲与同院居,适往见女,坐室中,请即伪为谒表亲者而过之,咫尺可相窥也。”马从之。果见女子坐室中,伏体于床,倩人爬背。马趋过,掠之以目,貌诚如媒言。及议聘,并不争直,但求一二金,装女出阁。马益廉之,乃纳金,并酬媒氏及书券者,计三两已尽,亦未多费一文。择吉迎女归,入门,则胸背皆驼,项缩如龟,下视裙底,莲船盈尺。乃悟狐言之有因也。

异史氏曰:“随人现化,或狐女之自为解嘲;然其言福泽,良可深信。余每谓:非祖宗数世之修行,不可以博高官;非本身数世之修行,不可以得佳人。信因果者,必不以我言为河汉也。”

○翩翩

罗子浮,邠人,父母俱早世,八九岁,依叔大业。业为国子左厢,富有金缯而无子,爱罗若己出。十四岁,为匪人诱去作狭邪游,会有金陵娼,侨寓郡中,生悦而惑之。娼返金陵,生窃从遁去。居娼家半年,床头金尽,大为姊妹行齿冷,然犹未遽绝之。无何,广疮溃臭,沾染床席,逐而出。丐于市,市人见辄遥避。自恐死异域,乞食西行,日三四十里,渐至邠界。又念败絮脓秽,无颜入里门,尚趑趄近邑间。

日就暮,欲趋山寺宿,遇一女子,容貌若仙,近问:“何适?”生以实告。女曰:“我出家人,居有山洞,可以下榻,颇不畏虎狼。”生喜,从去。入深山中,见一洞府,入则门横溪水,石梁驾之。又数武,有石室二,光明彻照,无须灯烛。命生解悬鹑,浴于溪流,曰:“濯之,疮当愈。”又开幛拂褥促寝,曰:“请即眠,当为郎作裤。”乃取大叶类芭蕉,剪缀作衣,生卧视之。制无几时,折迭床头,曰:“晓取着之。”乃与对榻寝。生浴后,觉疮疡无苦,既醒,摸之,则痂厚结矣。诘旦,将兴,心疑蕉叶不可着,取而审视,则绿锦滑绝。少间,具餐,女取山叶呼作饼,食之,果饼;又剪作鸡、鱼烹之,皆如真者。室隅一罂,贮佳酝,辄复取饮,少减,则以溪水灌益之。数日,疮痂尽脱,就女求宿。女曰:“轻薄儿!甫能安身,便生妄想!”生云:“聊以报德。”遂同卧处,大相欢爱。

一日,有少妇笑入曰:“翩翩小鬼头快活死!薛姑子好梦,几时做得?”女迎笑曰:“花城娘子,贵趾久弗涉,今日西南风紧,吹送来也!小哥子抱得未?”曰:“又一小婢子。”女笑曰:“花娘子瓦窖哉!那弗将来?”曰:“方呜之,睡却矣。”于是坐以款饮。又顾生曰:“小郎君焚好香也。”生视之,年二十有三四,绰有余妍,心好之。剥果误落案下,俯地假拾果,阴捻翘凤。花城他顾而笑,若不知者。生方恍然神夺,顿觉袍裤无温,自顾所服,悉成秋叶,几骇绝。危坐移时,渐变如故。窃幸二女之弗见也。少顷,酬酢间,又以指搔纤掌。花城坦然笑谑,殊不觉知。突突怔忡间,衣已化叶,移时始复变。由是惭颜息虑,不敢妄想。花城笑曰:“而家小郎子,大不端好!若弗是醋葫芦娘子,恐跳迹入云霄去。”女亦哂曰:“薄幸儿,便值得寒冻杀!”相与鼓掌。花城离席曰:“小婢醒,恐啼肠断矣。”女亦起曰:“贪引他家男儿,不忆得小江城啼绝矣。花城既去,惧贻诮责,女卒晤对如平时。居无何,秋老风寒,霜零木脱,女乃收落叶,蓄旨御冬。顾生肃缩,乃持袱掇拾洞口白云为絮复衣,着之温暖如襦,且轻松常如新绵。

逾年,生一子,极惠美,日在洞中弄儿为乐。然每念故里,乞与同归。女曰:“妾不能从。不然,君自去。”因循二三年,儿渐长,遂与花城订为姻好。生每以叔老为念。女曰:“阿叔腊故大高,幸复强健,无劳悬耿。待保儿婚后,去住由君。”女在洞中,辄取叶写书,教儿读,儿过目即了。女曰:“此儿福相,放教入尘寰,无忧至台阁。”未几,儿年十四,花城亲诣送女,女华妆至,容光照人。夫妻大悦。举家宴集。翩翩扣钗而歌曰:“我有佳儿,不羡贵官。我有佳妇,不羡绮纨。今夕聚首,皆当喜欢。为君行酒,劝君加餐。”既而花城去,与儿夫妇对室居。新妇孝,依依膝下,宛如所生。生又言归,女曰:“子有俗骨,终非仙品。儿亦富贵中人,可携去,我不误儿生平。”新妇思别其母,花城已至。儿女恋恋,涕各满眶。两母慰之曰:“暂去,可复来。”翩翩乃剪叶为驴,令三人跨之以归。

大业已归老林下,意侄已死,忽携佳孙美妇归,喜如获宝。入门,各视所衣悉蕉叶,破之,絮蒸蒸腾去,乃并易之。后生思翩翩,偕儿往探之,则黄叶满径,洞口路迷,零涕而返。

异史氏曰:“翩翩、花城,殆仙者耶?餐叶衣云,何其怪也!然帏幄诽谑,狎寝生雏,亦复何殊于人世?山中十五载,虽无‘人民城郭’之异,而云迷洞口,无迹可寻,睹其景况,真刘、阮返棹时矣。”

○黑兽

闻李太公敬一言:“某公在沈阳,宴集山颠,俯瞰山下,有虎衔物来,以爪穴地,瘗之而去。使人探所瘗,得死鹿,乃取鹿而掩其穴。少间,虎导一黑兽至,毛长数寸,虎前驱,若邀尊客。既至穴,兽眈眈蹲伺。虎探穴失鹿,战伏不敢少动。兽怒其诳,以爪击虎额,虎立毙,兽亦径去。

异史氏曰:“兽不知何名。然问其形,殊不大于虎,而何延颈受死,惧之如此其甚哉?凡物各有所制,理不可解。如犭尔最畏狨,遥见之,则百十成群,罗而跪,无敢遁者。凝睛定息,听狨至,以爪遍揣其肥瘠,肥者则以片石志颠顶。狝戴石而伏,悚若木鸡,惟恐堕落。狨揣志已,乃次第按石取食,余始哄散。余尝谓贪吏似狨,亦且揣民之肥瘠而志之,而裂食之;而民之戢耳听食,莫敢喘息,蚩蚩之情,亦犹是也。可哀也夫!”

○番僧

释体空言:在青州,见二番僧,像貌奇古,耳缀双环,被黄布,须发鬈如。自言从西域来。闻太守重佛,谒之,太守遣二隶,送诣丛林,和尚灵辔,不甚礼之。执事者见其人异,私款之,止宿焉。或问:“西域多异人,罗汉得毋有奇术否?”其一冁然笑,出手于袖,掌中托小塔,高裁盈尺,玲珑可爱。壁上最高处,有小龛,僧掷塔其中,矗然端立,无少偏倚。视塔上有舍利放光,照耀一室。少间,以手招之,仍落掌中。其一僧乃袒臂,伸左肱,长可六七尺,而右肱缩无有矣;转伸右肱,亦如左状。”

○李司鉴

李司鉴,永年举人也,于康熙四年九月二十八日,打死其妻李氏。地方报广平,行永年查审。司鉴在府前,忽于肉架上夺一屠刀,奔入城隍庙,登戏台上,对神而跪。自言:“神责我不当听信奸人,在乡党颠倒是非,着我割耳。”遂将左耳割落,抛台下。又言:“神责我不应骗人钱财,着我割指。”遂将左指剁去。又言:“神责我不当奸淫妇女,使我割肾。”遂自阉,昏迷僵仆。时总督朱云门题参革褫究拟,已奉谕旨,而司鉴已伏冥诛矣。邸抄。

○五羖大夫

河津畅体元,字汝玉,为诸生时,梦人呼为“五羖大夫”,喜为佳兆。及遇流寇之乱,尽剥其衣,夜闭置空室。时冬月,寒甚,暗中摸索,得数羊皮护体,仅不至死。质明,视之,恰符五数。哑然自笑神之戏己也。后以明经授雒南知县。毕载绩先生志。

○梦别

王春李先生之祖,与先叔祖玉田公交最好。一夜,梦公至其家,黯然相语。问:“何来?”曰:“仆将长往,故与君来别耳。”问:“何之?”曰:“远矣。”遂出。送至谷中,见石壁有裂罅,便拱手作别,以背向罅,逡巡倒行而入,呼之不应,因而惊寐。及明,以告太公敬一,且使备吊具,曰:“玉田公捐舍矣!”太公请先探之,信,而后吊之。不听,竟以素服往,至门,则提幡挂矣。呜呼!古人于友,其死生相信如此,丧舆待巨卿而行,岂妄哉!

○蛰龙

于陵曲银台公,读书楼上。值阴雨晦暝,见一小物,有光如荧、蠕蠕而行,过处,则黑如蚰迹,渐盘卷上,卷亦焦。意为龙,乃捧卷送之至门外,持立良久,蠖曲不少动。公曰:“将无谓我不恭?”执卷返,乃置案上,冠带长揖送之。方至檐下,但见昂首乍伸,离卷横飞,其声嗤然,光一道如缕。数步外,回首向公,则头大于瓮,身数十围矣。又一折反,霹雳震惊,腾霄而去。回视所行处,盖曲曲自书笥中出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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