沾衣躺在床上,愣愣望着床头帐幔上的流苏,昨夜场面如在梦中,祐骋和皇上的面容从眼前交替飘过,使她忽喜忽悲。辗转反侧多时,窗外天光渐渐放亮,沾衣忽然听得门外悉悉簌簌,就起身看个究竟,只见数位太监宫女捧盆执篦等着伺候,见了她便纷纷跪下见礼:“见过娘娘!”
沾衣诧异道:“你们快起来,好端端的这是怎么了?”
太监小成子毕恭毕敬道:“回娘娘,昨日皇上临走前嘱咐奴婢说,虽未行册封之礼,但从今日起便对您以娘娘礼遇而待。”
沾衣急道:“这如何使得?在这观止园我们本平起平坐,如今……可忒折杀我了!”
另一太监小富子道:“娘娘先前对我们亲如手足,如今能在娘娘身边伺候,是奴婢们的荣幸,求娘娘万勿推辞!”
沾衣不知该如何是好,只道:“这个可以从长计议,你们先起来说话。”
小富子道:“娘娘若不答应让奴婢们服侍,奴婢就长跪不起!”众太监宫女纷纷应和。
沾衣叹道:“你们起来罢,我答应了你们就是。”众人这才起身,沾衣又道:“往后若无外人在,你们不必将礼数做得恁般齐全,那些跪叩就免去罢。”
“这……”众人面露难色。
“你们既然唤我为‘娘娘’,便该听从我的命令,就这么定了。”
在场人无不动容,小成子感慨道:“娘娘,奴婢们在宫中服侍这么些年,像娘娘这般平易近人善待下人的着实不多,实在是奴婢们的福分,以后娘娘有事尽管吩咐,即便是滚刀山下油锅,奴婢们也万死不辞!”
沾衣走到梳妆台前坐下,笑道:“别耍贫嘴,这太平世界,哪里有那么多教人赴汤蹈火的事儿!”
小成子一边给沾衣梳发一边道:“娘娘宅心仁厚,自是认定周遭的人全是善主儿,其实这宫里的腌臜事比天上的星星还多。皇上日理万机,根本顾不上后宫这些零碎劳什子,太后又已年迈,便有人乘机兴风作浪,连故去的贤妃娘娘这样温柔的好娘娘,也能被人算计,中了招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唉,真是求佛莫出庙宇,嫁女莫入宫门……”
沾衣笑着打断他道:“就顾牢骚,瞧发髻都梳歪了,罚你重梳。”小成子脸一红,忙闭住嘴,解开盘好的发辫,认认真真重新梳理起来。沾衣从镜子里打量这个不过十四五岁的小太监,见那张专注的脸上分明还残留几分稚气的痕迹,不由打心底里长叹了一口气。
刚梳洗完,小富子慌慌张张跑进来道:“娘娘,不好啦!昨夜起风,灵堂的长幔把贤妃娘娘牌位前的玉如意卷了下来……断成了两截!”
沾衣心头一紧,这玉如意是雍妃生前最喜欢的物事,常取出把玩,当下便急匆匆冲进灵堂,只见看守灵堂的太监小安子面如土色跪在那里,额上渗出豆大的汗珠,话也说不囫囵了:“娘娘……饶命,奴婢昨……昨夜打了……瞌睡……”
沾衣无比痛惜地拿起玉如意,这如意从中部断成两段,不过断口齐整,无其他碎玉溅落。小安子依旧跪在那里发抖,沾衣叹了口气:“小安子,你起来罢,这也不全是你的错,而且如意已经断了,责怪你也不能令它恢复原状,以后你可仔细些,贤妃娘娘留下来的东西并不多,不可再有闪失。”说到最后一句时,不禁怆然,小安子感激涕零,众太监宫女一时间念起雍妃之前对他们的好,也各自唏嘘不已。
回到房内,沾衣正独自拿着玉如意发呆,小成子偷偷推门进来,劝慰她道:“娘娘,城南有一位名叫马二的巧匠,手艺精巧绝伦,擅长雕琢玉器,还能修补珍宝奇玩,据说修补得天衣无缝,根本看不出丝毫痕迹。”
沾衣闻听不由露出喜色:“此事当真?”
小成子道:“千真万确!贤妃娘娘大殓前您吩咐奴婢帮您办的事,就是找的他。”
沾衣眼睛一亮:“是么?那他的手艺着实不凡!”
“只是……”小成子嗫嚅道。
“只是什么?”
“只是这师傅的脾气颇为怪异,前几次其他房内的公公找他修补,无论出多少酬劳,都被他骂出门外,睬都不睬。”
沾衣笑道:“这师傅怕是不喜为宫里的公公做事,你便装上门便是。”
小成子摇摇头道:“恐怕不行,之前也有公公去了宫服便装见他,可每每都被他识破,事没办成,反倒多听了些臭骂。宫女去见他倒是可以瞒天过海,所以上次您那活儿才得以办成。”
沾衣沉吟片刻道:“兴许这老先生见多识广,宫里的公公再如何伪装,总有些惯态是盖不住的,被他瞧了出来。这样罢,我亲去见他,你同我一道去。”
小成子慌道:“娘娘,使不得!这深宫掖庭,私自出入谈何容易?若被皇上知道,奴婢实在不好交代,不如再差个宫女去罢!”
沾衣连日来一直郁郁不悦,此刻听小成子这么说,更觉烦闷,微愠道:“连大殿下都说过我身手不凡,你倒不信我?这次我偏要出去走走,你若不敢,我自己去便是了!”
“这……这更使不得!”小成子直急得连连搓手,沾衣见他额头渗出了汗珠,便缓和语气笑道:“你且放心,天塌下来有我扛着,皇上若知我们出去的目的,也应不会太责怪才是。”见小成子神色踌躇,又笑道:“我们快去快回,这里交代小富子一声,应无大碍。”
小成子见她神色坚决,也只好从命,主仆二人当下便换衣打扮,沾衣为掩人耳目,特意女扮男装,摇身变为手摇折扇风度翩翩的白衣公子,教小成子也化装成一眉清目秀的小书童。穿戴停当,沾衣抓住小成子的腰带,施展轻功,借助假山和树木绕开侍卫,跃过道道宫墙,小成子只觉得一阵腾云驾雾,吓得紧闭双眼,终于觉得双脚站到地面之时,睁开眼睛,发觉已在皇宫南侧一胡同之内。
两人出胡同后,小成子带她七拐八绕,进了一处单门独院,领沾衣到了院门口,停下轻声道:“委屈娘娘自己进去罢,奴婢怕那老倌认出奴婢身份,坏了大事。奴婢就在门前守着,等娘娘出来。”
沾衣会意,便自朝院内走去,只见正屋内端坐一位干瘦老头,五十上下年纪,一身破旧的灰袍,发须灰白,正埋头聚精会神做手中的活,听见沾衣进来,头也不抬道:“来人何事?”
沾衣恭敬作揖道:“在下传家之宝不慎损坏,劳请马老先生修复,若能还其本来面目,在下定当重金酬谢!”
马二眼皮不抬道:“把东西放下罢。”
沾衣轻轻放下玉如意,马二突然抬起头,沾衣这才发现这位老人眼睛一直闭着,便暗忖:“这位马师傅竟是位盲者?怎的没听小成子提起?”
只见马二摩挲着那玉如意说道:“唔,润而不油,坚而不脆,质地细密,腻滑如脂,这位小哥的祖上真是好眼力,挑了这和阗羊脂白玉做传家宝。”
沾衣笑道:“在下祖上眼力再好,也比不上马师傅半分,师傅您虽不能见物,却能丝毫不差道出这玉的来头。”
马二微微睁开眼睛,打量沾衣,沾衣见他双眸雪亮,分明不是瞎子,不由一怔。马二盯住她片刻又闭上眼睛道:“天下之玉各有特征,用手触摸足矣,再用眼睛岂非多此一举?”
沾衣暗想,这老头儿委实怪异,不过怪人常能成常人所难成之事,便笑道:“马师傅果然非同凡响,请问修补要几个时辰?”
马二道:“哪个说要修补你这玉如意?若是平常玉器,修补兴许还可以,这羊脂白玉贵为玉中极品,损毁乃是天意,稍一修补便是亵渎,你拿走罢,我不补!”
沾衣急道:“这玉如意对在下是万分珍贵,先生技艺超群,无论如何请补上一补,在下感激不尽!”
马二不耐烦道:“我说不补便是不补,你还在这里罗唣什么?你再多话,莫怪老夫不客气!”。
沾衣情急,苦苦恳求马二道:“马老先生,在下知道修补这玉如意对您来说是易如反掌,对在下却如同再造之恩,求您体察在下一片诚心,将它修补好罢,若有难处,尽可向在下提出便是。”
马二怒道:“你这小哥好生不讲道理,我已说不补了,你还要在这里缠夹不清,要我这老头子赶你多少次你才肯走?”说完袖子一抹,桌上那两截玉如意箭一般向沾衣直飞过来。
沾衣抄手接住玉如意,叹了口气,黯然道:“马师傅既然不肯,在下也就不强人所难,告辞了。”说罢起身向门口走去,突然听背后一阵剧烈的喘息,忙回头一看,马二倒在地上,手脚抽搐,仿佛上不来气,满是皱纹的脸憋得青紫,惊得沾衣慌忙上前,将马二扶到炕上,见他颤巍巍指着怀里,当即会意,伸手进去摸出一包药丸,又见他伸出两指,便拿了两粒塞进他嘴里。
马二吞了药后,终于缓过气来,望向沾衣,感激道:“老毛病了……今日若不是公子,老夫要死在这里。”
沾衣不禁心生怜悯,问道:“马师傅,您得的这是何病?怎的发作得如此厉害,您一人独居,又无左邻右舍,下次万一……”
马二叹道:“说来话长,你于我有救命之恩,我也不瞒你——我得这病已有十年,时有发作,一次比一次厉害,目前还可以靠吞服这九绝舒络丹暂缓病痛,日后恐怕……”
沾衣奇道:“您这病是如何得的?怎么这般凶险?不能根治么?”
马二摇头道:“十年前,我的仇家暗算于我,趁我不备发毒掌攻我的练门,我虽大难不死,可那掌力和毒气已经入体,这些年我虽用内力将毒逼出,却不能将掌力消除,以至经脉逐渐逆转,一旦发作起来,便脉像淤塞,血气雍堵,甚至有性命之虞。”
沾衣用右掌抵住马二后心,左手两指搭住他的脉门,沉吟片刻,道:“马老伯可是被紫砂掌暗算?”
马二惊讶不已:“何以见得?”
沾衣笑道:“江湖上闻名的毒掌原本就不多,这紫砂掌又以掌劲刚猛但后力阴柔著称,老伯的脉像沉滞,时滑时涩,又夹带少许纷乱,我适才稍输了些真气给您,就觉得您体内除您自己的内力外,另有一股力道抗衡,那力道前刚后柔,只有内功深厚的高手用紫砂掌才能造就。”
马二惊奇打量沾衣,目光中多了几分钦佩:“不想你年纪轻轻,在武功上竟有如此修为,真是高人不露相,老夫实在有眼无珠,唉……”
沾衣微微一笑:“老伯忒抬举了,在下只稍学了些许皮毛,不足挂齿。据在下所知,这紫砂掌的掌力入体并非不能医治,只是掌力与毒不同,一旦入体,便是以力生力,外界之力催生自身之力,自身之力使得阴阳失衡,影响经脉运行,所以不能像逼毒那般排除,只能再借助外力化去。如若老伯信得过晚辈,晚辈愿以内力相助老伯化解,应可免去少许病痛。”
马二长叹一声道:“公子的好意老夫领了,伤我那人内力雄厚,他这一掌非同小可,公子就算倾全部内力,也未必能化解一二。我看公子年纪尚轻,实在不值得为我这个半截入土的人空耗功力!”说完一挥衣袖,正欲起身,沾衣不等他站起,突然倒转扇柄,瞬间便点了他背后四处要穴,马二猝不及防被沾衣制住,便惊疑道:“你……你要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