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撇开那幅画不说,撇开那些话不说,我对他是什么感觉?
老实说,我没想过,因为他曾经给我那么讨厌的感觉,如果真要说我对他有什么感觉,那顶多就是两个字:讨厌。
但自从我们上了高三,忙自己事情的时间多了,想着讨厌他的时间少了,反而不是很习惯。
上次台风天让他载送上下课之后,我们又回到原本不是很有交集的交集,有时候见到他,只能看着他的背影,因为他正背着书包出门去;有时候他见到我,也只能看着我的背影,因为我正在房间里念书,而我习惯不关房门,比较通风。在这样的生活环境下,两个人没说多少话,没见多少面,对于对方的印象只是一堆背影,这一次见到的背影把上一次印在脑海里的背影覆盖,下一次见到的背影也肯定会把这一次的背影覆盖,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我跟他之间,只剩下背影的味道,比其他的所有都要真实,都要有温度。
而功课,变成我们最主要的生活重心。
其实我很不喜欢这样,妈妈见到我,就忙着给我吃补品;弟弟见到我,就像见到空气,因为我今年要联考,他不想再跟我吵嘴。于是,我说话的对象只剩下书本、日记,还有淑卿。
我跟淑卿天天见面,在学校同班,在补习班也坐在隔壁,所以我跟她无话不说、无话不谈,但话题多半环绕在她最近又被哪个男孩子看中、这个星期日又要跟哪个男孩子出去、上星期日那个太憨厚老实她不喜欢、上上星期日那个又只会找她K书她觉得无聊……
我想我应该学学她,她过得很快乐,身边的男伴时常不一样,但成绩就是好得很,完全不受影响。每一次的模拟考,她的成绩总是能在全校前二十名,而我呢?
我一天到晚拿着历史地理猛背,英文单字抄在手掌心上,以便随时可以多背它一两个,每天回到家做五十到一百题数学,不会还一定得搞到会,时常半夜两三点不睡不打紧,早上还得为了学校早自习要考的小考,提早一小时起床K书,这样的生活,充实,但只是为了“上大学”三个字。
虽然日子因为功课而紧绷得很,但我们还是有一些小小的活动。
十二月二十四号,一九九八年,耶诞节前夕,补习班放学后,同学提议要到淡水去庆祝,还打了几通电话,找了几个男孩子,坐着捷运,我第一次在晚上离开台北市。
到了淡水,我们叫了两部计程车,往沙仑的方向前进。
十二月的淡水好冷,海风好强劲,我们四个女生、四个男生坐在沙仑的沙滩上,点着了刚买的营火,在沙滩上看星星、听海的声音、说心事、玩游戏。
也不知道是谁发明的怪游戏,那几个臭男生提议要玩真心话大冒险,我们几个弱女子也只好答应(好像只有我是不情愿的)。
两个小时玩下来,淑卿的行情在我们几个小奴婢的衬托下,自然水涨船高,那几个男孩子明示暗示一起来,争相邀请淑卿去看电影、喝咖啡、赏夜景。
游戏玩到最后,剩下淑卿这一朵红花跟他们在聊,我们三片绿叶则脱下鞋子,踩在冰冷的沙滩上散步。
其实她们两个已经有男朋友了,而且还相约在联考前不见面、不打电话、不联络,等到两人考上同一所大学,再继续他们的恋情。
于是,原本是三个女生在聊天,最后剩下她们两个在聊,我一个人继续踩在冰冷的沙滩上,散着一个人的步。
潮汐声在耳边窸窣,海风吹在脸上、手上,偶尔夹着一些沙,挂在天上的星星,比在台北市看的还要多出几倍,每一颗星星的身边,还会有几颗星星相陪,我手上提着的鞋子也是成双的,踩在沙上的脚印也是一对的,但我的心呢?它却是孤单的。
我坐在沙滩上,双腿踞在胸前,搂着自己的脚,磨擦着自己被风吹冷的手,突然看见手心上写着的英文单字:alone。
脑海里浮现出来的竟是他的背影,熟悉的背影……
我告别了同学,告别了那几个男孩子,自己搭着计程车,赶上最后一班淡水往台北的捷运班车,回到台北车站前,打了一通电话回家。
“喂?”电话那头响起他的声音,轻轻地,像是怕吵醒别人美梦的轻声细语。
“喂,是我……”
“你怎么还没回家啊?”
“我刚从淡水回来,但我身上的钱不够坐车回家了……你可以来载我吗?”
“你在哪里?”
“我在台北车站。”
“好。你在南三门等我,我马上到,等我二十分钟。”
他讲电话是不会说再见的,我知道,所以我也不习惯跟他说再见,他会给你一个时间,让你知道自己还会等多久,但这一刻的我,多希望听到他说一声再见,而不是他给我的那二十分钟。
走上天桥,忠孝东路上还有些车子呼啸着,清洗道路的工程车慢慢地沿着路旁开着,擦身而过的人比起白天要少了许多许多,我心里孤单的感觉却从来没有这么浓烈。
包包里有一千元,但我却希望他来接我。
我说过,在我尚未完全了解他之前,我是不会喜欢上他的,所以我知道我在做什么。
我只是想找个人陪我一下,找个跟我一样孤单的人陪我一下。至于爱情,我想现在还不是涉足爱情的时候,因为我还记得那个台风天,他在车上跟我说的话。
“当你把所有的事情都做完的时候,再来想什么是幸福还不迟。”
我相信这句话,因为我还有很多事没做完,我书还没念完,还没考上大学,还没完成自己想要的梦想,也还没完全了解他,我才十八岁,幸福还离我很远。
他的白色雅哥一样在二十分钟内抵达,我很习惯地开门上车,车上的音乐,依然是熟悉的 Kenny G 的萨克斯风。
“耶诞快乐。”
上车之后,我对他说了这句话,伴着萨克斯风多愁的音扬,伴着我心里空虚的紊乱,这句话说得有点苍,也有点涩。
“耶诞快乐。”
他在五分钟之后回应我,伴着他有点萧索的男性嗓音。
这是我认识他之后的第二个耶诞节,却是我跟他的第一次耶诞节。
孤单陪伴着孤单,感觉的还是孤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