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苏醉儿和素心便和衣躺在一张床上，平素娴静温婉，不喜多言的素心，今夜却不知为何，一下打开了话匣子，娓娓将她这些年的经历道来。
那温柔沉静的声音，似有安抚作用，一向聒噪的苏醉儿，望着素心那双哀怨无比、楚楚动人的眼睛，心里莫名生出许多怜悯来。
自己小时候受姐姐们的那些欺侮与素心的遭遇相比，哪里算得什么委屈？
面对苏醉儿充满同情的目光，素心却是云淡风轻地笑了。
这种可怜的眼神，她真的看过太多太多了，看到现在已然麻木。
自从五岁那年被洪妈妈从人贩子手中买入云雨楼，心智早熟的她就已经意识到，自己未来的命运将会以一种如何曲折多桀的轨迹延续下去。
妓院，无论表面上看来装饰得如何风雅安然，归根结底，它就是一个消磨人意志，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无论你有多清高多骄傲多自尊，妓院的老鸠总是可以变着法子来折磨你对付你，最终将你年轻气盛的犄角全部磨光磨平，唯剩下一颗与年龄不符、苍老麻木的心。
也许是早就看透了这些藏在风光表面下的心酸无奈，和她同时进入云雨楼的小姐妹们一个个奋起抗争，宁死不屈的时候，她却是平静地接受了洪妈妈的安排。
并不是她天生就是下作的贱骨头，她的骨子里也是有一股傲气的，也不是她身骄肉贵经不起那皮鞭的毒打吃不起苦头，她只是觉得，拼得要死不活下场依然不会改变，那便无须浪费力气。
对她而言，活着就是最好的抗争，活着便足矣。只要还活着，总有一天她可以寻着机会逃出这吃人的魔窟去。
只不过，同样是逼于无奈，她的命运却也不是全然不受自己支配的，只要她能通过洪妈妈的考验，在所有姑娘中脱颖而出，至少她还是可以暂时保住自己贞洁的。
于是为了成为万众瞩目的花魁，她开始勤学苦练，以极端苛刻的条件来要求自己。
练舞之时，姐妹们一个个累得趴倒在地一动不动之际，她咬牙坚持着，对着铜镜一遍又一遍地审视自己的舞姿，眼神，气韵，哪怕脚底磨出许多水泡，疼得钻心，她也强忍着眉头都不皱一下，力求尽善尽美。
练琴之时，姐妹们一个个因枯燥乏味无处发泄拿琴来撒气的时候，她却一个人端着琵琶坐在角落里，静静地揣摩着如何弹奏出让人梦牵梦萦的绝妙旋律，手里磨出老茧她不在乎，鲜血淋漓滴落在琴弦上她不在乎，若是听众中有人因她的琴声而失神或者发出一声赞叹，她的眼里却会闪过极淡极淡的一丝笑意。
记得初习画的时候正好是隆冬腊月，别说长时间地用手握着毛笔作画，就算是把手从袖子中伸出来做一些轻便的活计，也会冻到麻木，姑娘们因此和洪妈妈闹起了别扭，故意将画画得不堪入目，让她以为自己天赋不高，也便不了了之了。
而她，再一次和众人唱起了反调。
在绘画上，她其实并没有多少天分，她却相信勤能补拙。心里也有个强烈的声音支撑着她，一定要把画学好，争当人上人。
于是，为了画好一枝迎雪吐艳，凌寒飘香的腊梅，整整一个冬季，每天清晨，姐妹们一个个还赖在被窝里做着香甜美梦的时候，她已经拿了画笔和宣纸，独自来到小院里，坐在梅树下，一点一点地将梅的坚韧不拔，冰清玉洁，一身傲骨画在纸上。
终于，皇天不负有心人，五年一度的花魁大赛上，她艳压群芳，技惊四座，如愿以偿地成为了云雨楼的头牌花魁，当其他同龄的小姐妹一个个出来接客的时候，她却被洪妈妈宝贝般地供了起来。
虽然她知道，洪妈妈这样做只是为了吊着众人的胃口，将她卖到更好的价钱，但是暂时的安定，还是让她松了一口气。
也就是在这时候，她意外地认识了他，一个在她生命里只会作短暂停靠，却会在她的一生留下不可磨灭轨迹的男人。
虽然过去了一年多了，与他初遇的那个洒满阳光的午后，却一直清晰地镌刻在她的记忆深处。
这是一个天神般尊贵的男子，他有一双勾人心魂的狭长凤目，炯炯的目光透着王者霸气，充满磁性的声音很好听，恍如天籁，似三月桃花瓣般润泽的红唇，随意牵出一抹笑容来，竟然是比阳光还要耀眼的目眩神迷。
“这位姑娘，你没事吧？”
这样完美无瑕的男人，却是微笑着向她走来。
一道影子从眼前闪过，她根本还没看清楚他如何出的招，调戏她的两个登徒子已经跪倒在地，求爷爷告奶奶地哭了起来。
也许就是从那一刻起吧，男人便悄无声息地住进了她的心里。
爱情会让人变笨变执拗，自从她知道了他心中的雄图霸业之后，她便开始了义无反顾的追随，即便知道了他心中另有她人，即便知道与他的远大抱负相比，爱情是多么地微不足道，她依然不曾有过半丝犹豫。
然而，这一次的意义却是如此不同啊……这一次，为了他的霸业她必须想尽千方百计去勾引另外一个男人，还要奉上她小心翼翼珍藏了多年的贞操，情何以堪？
素心想到伤心处，枕边忽然掉下两颗滚烫的泪水来，惹得皱着眉头的苏醉儿鼻子一酸，也差点掉下泪来，心中更是坚定了要好好保护素心，不让她再受伤害的决心。
“好姐姐请放心，以后有妹妹在，再也没人能欺负你了！”
苏醉儿这丫头算不得古道热肠，坏起来的时候甚至会落井下石，不过却也是一热血青年，骨子里的正义感还是有那么点的，见素心和自己如此谈得来，自是把她当知己看待。
“醉儿妹妹真是可爱，无怪乎白公子如此疼爱你了。若素心身为男儿，定然也会为妹妹的魅力倾倒折服的。”
心里有一股暖意流过，素心吸了吸鼻子，破涕为笑。
不知不觉，一夜已经过去，天边早已露出淡淡曙光，公鸡开始鸣叫，冷清的街道也渐渐响起了清脆的马蹄声。
素心抬头望了望窗外，百感交集地看着在寒风里摇曳瑟缩的树木，知晓启程的时刻终于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