脸颊擦过一根震颤的红绳,虽已躲过却依旧能够感觉到那丝迫近的灼痛,再近些,恐怕便能割裂皮肤。手腕一翻,两段红线遗落,身形蜿蜒,无声地挂落在一层红线交错织就的平面上,我本能的侧头,一闪银光擦着耳尖,轻嚣听在耳中却如炸雷,小束青丝残断,随风潜落。抽气声在身后不稳地颤抖,端木泓刚呼喊一字便被人捂去。我不敢妄动地停滞,面前密集的红线,烦乱了呼吸,好难。箫音如清泉如耳,一丝一丝抚平情绪,其实,我还是会怕死,真得很怕。已然找不到落脚点了,我看向头顶的一根红线,没有颤音,或许借力,可以越过眼前这道屏障,只是屏障之后——缓慢地举起双臂,手腕翻转,绕上一圈半圈,直到没有余地,脚尖使力,手腕下压,真正的命悬一线。翻转,跃过,入眼的是死路。百条红线颤动,由一点向所有角落扩散,身形还不及落地,暗器已倾巢而出。
千钧一发,木门哗地敞开,一道飞红射入缠绕在我腰间,我放掉所有力气,遵循红线的力量带我飞离危险,银针落地,直插入石,面前的红线退散,我赢了,中心线果然在莫子忧手中。安全落地,身后的木门合上,逼退了阳光。
倾倒的酒杯自阴暗的角落缓慢滚出,滚过阴暗,滚入光斑中,华光一闪凝聚在杯沿。门上的雕花被印刻在地面上,拉得有些变形。浓重的酒气冲入咽喉,一路辛辣到胃部。眼睛逐渐适应了暗色,房间没有想象地糟糕,陈设散乱但依旧完整,只是都染上了一层灰蒙。我踩着红线慢慢前行,终点是人影蜷坐的角落,光斑拉扯到极致也触不到的阴暗角落。
“莫。”
角落里人无动于衷地坐着,长发散落,看不清表情,肩膀坍塌无力支撑任何物体,垂在身侧的手被暗色得衣袍衬得毫无血色,恐怖骇人,指间只一条红线,妖艳地似有生命的活体,一直延伸至我脚下。
越走近,酒气越重,不自觉地皱眉,左手腕上一阵灼痛。
“莫,是时候送子萱上路了。”我立在莫子忧身边,斜靠向他背靠着的墙壁,眼角可以瞥见纱幔垂落的内厢,淡淡的防腐草的香味夹杂在酒味中,类似烟草的味道。
蜷坐的身体颤了下,复又静止,躺在地上的手慢慢收起,五指窝进手掌,害怕地蜷缩。想起曾经有人说过这世上没有人需要另一人才可以过一生,对也或许不对,失了信仰,半生堆砌的世界,才刚见到幸福的雏形,就在毫无觉察的情况下毁灭,连拼死一搏的机会都不给,残忍决绝。或许后半生依旧可以活下去,只不过,灵魂在这一刻已经尘封了也说不定。
右手探出,撩开掩住面庞地发丝,顺着脸颊滑向下巴骨,扣紧,迫使他的脸转向我的方向。灰白的脸色,涣散的眼神,有液体滑进手心,冰凉到心底。或许天生敏感,能对这种感情感同身受,或许后天看多,最终将这份悲痛屏蔽,隔着单层玻璃一样。
“莫,子萱死了。”我说得很轻,对着莫子忧没有焦距的眼瞳,一字一句。
有泪水从无神的黑洞中溢出,溢出的一瞬被空气冷却,顺着冰凉的脸颊一路滑下。我蹲下身,右手依旧扣着莫子忧的下巴骨,看起来很脆弱,似乎可以捏碎的脆弱。
“莫。”我歪着头,眨眨眼,莫子忧眼中怪异的人脸也歪着,散落的星点慢慢聚合,眼皮闭合又打开,似乎有了一丝清明。
我的手慢慢撤回,莫子忧的脸也没有跌回原位,我移开视线看向内厢,层层屏障后,依稀能看见床上躺着的人影。
“菡萏。”沙哑仿若锯木的男音,没有了平日的温柔,听在耳中,陌生得可怕。
“菡萏,慕容说了鬼域刺杀那天的事。”
“噢?”不悦地敛眉:多事。
“对不起。”
“代替子萱说的吗?”
“是,对不起。”
视线滑过一道弧线,落在莫子忧握着红线的手,再扬起,对上莫子忧的脸。
“你是个好哥哥。”
“是吗?”
我尝试牵扯了下嘴角,发现有些困难,腿有些麻,我挨着莫子忧坐下,顺手提起一边的酒壶。仰头,就着壶嘴吞入一口清泓,凉薄的液体滑进咽喉,开始燃烧,落进肺腑,已酿成火灾,好烈的酒。
“一壶漂泊浪迹天涯难入喉,你走之后酒暖回忆思念瘦。”
“你总是什么都不说。”
“已成定局的事,多说无益。”说了只会更麻烦。
“菡萏。”
“嗯。”
“我现在觉得,如果没遇见你,或许会好一点。”
兀自灌入一口烈酒,转手将酒壶递给身边的莫子忧:“我也这么觉得。”
莫子忧接过酒壶,仰头灌入一大口,酒液顺着嘴角溢出,同时溢出的还有眼角的泪水。没有我,或许不至于有今日,时空错乱,本就是个错误,将千年后的文明带入,是个错误,将这个空间还没办法承受的说辞带入,更是个错误。那些感情,每一个时代的人都有,只是将其埋在心中,和将其用言语解释会产生不同的效果。或许那一世的人做得最伟大的贡献,就是将人性剖析。
“你不该来的。”
“我既然已经坐在这里了,那种话就没有必要说。”目视前方,视线顺着门上的雕花慢慢描摹:“我也,不想听。”
暮地,钝物重重一击,莫子忧颤抖着抬手,壶嘴中倾泻的酒液总不能尽数落入张开的口中。烧心烧肺的灼热,减弱了那份钝痛。
我侧头,任脑袋重重地砸在莫子忧肩上,骨节也撞疼了额角:“莫,如果死的是我,你会如何?”
沉默,光线的射角走了五度,身边的人依旧选择沉默。我支起头,恢复之前的姿势。
“莫,当初我救落尘寰的时候,你准备用什么来报答我的?”
“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结草衔环。”声音微弱,似乎还在遥想当初。
“三生三世。”我笑弯眼角,多美的四个字:“不需要那么久,这辈子就够了。”
莫子忧侧目看我,面露不解。我抬腕勾过他手中的酒壶,轻道:“莫,有些事我想跟你说。”
无忧苑内依旧红线勾结,残断的红线有的落在地上,有的挂在其他线上,将对面的景致切的根碎。雕花木门依旧紧闭,似乎不曾开启过,片刻前还在阵中起舞的白衣人,一瞬便消失了踪影。线影映在地面上,立体成平面,随着太阳的移动走着自己的轨迹。
慕容傲长舒一口气地靠在墙上,眼眸紧闭,眉心纠结。端木泽握紧的手终于松开,缓步走近落尘寰,抬手在他肩上拍了拍。
落尘寰侧首对端木泽感谢地点了下,视线不愿离开对面的雕花木门,谁也没发现他背负在身后的手中,隐隐有嫣红的颜色。落尘寰不懂,和那个人似乎只是第二次见面,除了礼貌性的交谈外再无其他,可是为何,看见她时,眉心会刺痛:为何,在她身陷危险的一瞬,会想要不顾一切地冲上前去,幸而指甲刺破掌心,疼痛另他理智。只是那一瞬的感觉,害怕和惶恐,已经多久不曾出现过的感觉了。这里似乎每个人都认识她,慕容傲认识,端木泓认识,端木泽和莫子忧似乎也认识,天下楼轻功最好的飞天何时与他们解除了关系,又为何会成为她的贴身侍卫。很奇怪,但是不知道该从何处寻找端倪。
吴钰站在白菡萏站着的位置,姿势同样慵懒地斜倚着门板,莹白的玉箫在四指间翻转,凤目微勾,将在场所有人的表情一一收入。视线最后落在端木泓身上,玉箫在指间旋出一朵花,唇角蓄满笑意。伸手将小人儿拉到面前,吴钰蹲下身,一展绝世妖颜。
“你叫什么?”羽调,比之箫音更悦耳。
端木泓半张着小口看着,答非所问:“哥哥长得真漂亮。”
眉眼一挑,吴钰笑意更甚:“我问的是你的名字。”
“端木泓。”端木小朋友被迷惑了:“一泓秋水的泓。”
吴钰细嫩的手指捏捏端木泓的小脸,笑道:“泓,真是好名字。”
端木泓也笑,习惯性地笑得灿烂。
“泓儿很喜欢寒哥哥,是吗?”手指顺着端木泓的脸移到孩童柔嫩的后颈,微收。
“嗯,很喜欢。”端木泓眨眨眼,一双眼睛弯成月牙儿。
“那,泓儿喜欢我吗?”
“喜欢。”端木泓答得很大声,没有一丝迟疑。
“那就好。”吴钰笑着收回手,还不忘再捏捏端木泓的小脸:“哥哥们现在都住在渊王府里,泓儿可以经常来玩。”
“好。”端木泓不着痕迹地往后挪了挪,吴钰看着,只是笑。
众人守候在门外,不知疲倦地守候着,投在地上的影慢慢拉长,相互交错重叠。红线上的铜铃铛依旧呜咽,初夏的暖风扬起青丝纷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