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百万拈起最后一根凤尾针,医圣子喂下最后一勺药汁,三天三夜,不眠不休,两人始终沉默,聚精会神,倾毕生精力,救一人性命。
七百万两腿发软地移至榻边,精疲力尽地瘫倒,连续三天三夜的施针,他比谁都劳累。周天逆转,他也在赌,也在拼,行的是他大半辈子连自己都不敢相信地针路,他熟悉人体每一处穴道,大的小的,明显的隐蔽的,他知道每一处的位置,了解每一针该施的力道。他有把握的是他的手,却对是否能救活她,没有丝毫把握。
医圣子放下药碗,脚步虚浮地走到七百万身边坐下。其实他们三人都一样,即使是空空,虽然始终打坐礼佛,也是一直清醒着,三天三夜,一直。作为一个医生者,他应该感到荣幸,如此多名贵的药材像不要钱地摊在他面前,大部分都是他行医大半生只闻未见的珍稀,可是他为什么兴奋不起来呢。医圣子鄙夷地看一眼身边的男人,有点反胃,可是他们基本就没怎么吃。
七百万接受到那一眼,也没精神和医圣子吵,他现在更讨厌空空,他们忙了三天,他坐了三天,他们几近虚脱,他却安详如初。七百万突然觉得医圣子不那么难看了,和空空齐名才让他感觉耻辱,他虽然爱财,但也是有真本事的人,至少不会用一句我佛慈悲来诓骗世人。
“阿七。”医圣子靠进软榻里,看着描画着荷塘月色的床纱,有一刻突然忆起他们小时候,三个人开开心心,追追打打的小时候。
早已剥落地看不出原样地称呼,七百万连皱眉都省了,他不想应,太久的过去,他都懒的回忆。
医圣子脸皮松弛地更显衰老,勾起唇角,嘲笑对方也是种习惯,虽然他永远说不过他。“死鱼眼,别以为我没看见你做了什么。
七百万视死如归地笑笑:“癞蛤蟆,我也不不是傻瓜,你用了什么药,我一闻就知道。”
“你认为可行?”
七百万斜医圣子一眼,没好气:“和你一样。”
“噢,是吗?”医圣子无所适从地笑笑,他还以为,他很有把握,原来和自己一样啊,和自己一样拿命做赌注,做一件大半辈子都不敢做的事。赢了,他们在医学上的造诣更上一层楼,输了,输了就输了,喂鳄鱼呗。
七百万闭眼假寐,他们都知道对方做了什么,却在最开始都没有阻止,该死的默契。可怜的是他的主子,被他们拿来作实验,光这一条,他们就可以被拉去喂鳄鱼了,真够悲剧的。
累级的七百万和医圣子都没有发现,坐在晨光中的空空闭目安详地纹丝不动,气息悠长地遣散,再没有继续。光晕笼罩他周身,薄薄地一层,慈悲地温暖。
水吗?手指触及的都是无形地凉,凉却不冷。我看着自己高举的手,有菱形的水纹缠绕,好像,好像鱼鳞。
这里是哪里?星光那么模糊遥远。
入耳的都是水声,波段均匀,和那时候,一样的声音。坐在车里,一点一点下沉,液体包裹口鼻,包裹每一个毛孔,最后陪伴我的,就是这样的声音,熟悉地叫人留连。
可是,似乎,可以呼吸。我凝视自己的手腕,干净洁白的手腕,没有疤痕,所以是灵魂吧。再一次地魂不附体,游离散漫。
有银白色的鱼影绕过手腕,似梦似幻,却不自觉地笑弯眼角。卷曲的发丝如海藻摇曳,手指拂过,一丝一丝,别样地柔软。
轻轻哼一首歌,忘了歌词,也只记得这副歌的一段,每一个调都延长,只是为了回忆起下一个调。无措地看向右手小指,空乏,无一物,左手抬起,握住右手,小指和无名指紧贴,似乎,有人教过我,这样做就好了。
我呆在原地,似乎没有需要等待的人事,也没有必须呆在这里的理由,可是,我并不想劳累我的双脚,我就当自己是以尾易腿的人鱼,每一步都似走在刀刃上,我怕疼,连脚尖也不想触地。银白的海沙,黑色的礁石,墨绿色的水草,不真实地鱼影。菱形的水纹似一张无边无际的网,缠绕一切。光阴恍惚,点点线线,如果光能在石上刻下痕迹,需要多少个轮回的锲而不舍,它们遣倦,倔强又任性,也很可爱。
指间缠绕一缕发丝,一圈又一圈,我蜷坐着,仰头看那些不同浓度地深紫,交融互染,鱼影银白,穿梭其中,星光遥远,零碎成沙砾,像是一幅梦靥般的画,看不懂。
呼吸的声音,心跳的声音都奇怪地还在,与水声的节奏相同,走出弧度优美的波段。唇角浮出笑意,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无端地觉得那种表情最合适。我想起一些事,一些人,可是又模糊地像是看了一场电影,看过,感触过,出现,各走各路。怎么,都觉得不是自己能干出来的事,那么白痴,那么愚蠢,那么不可理喻。我想过离,记得很多,却都黑白,与时间无关,只是我遵循,明知道没有尽头,却也强迫症地绕行,用最美的姿势跳一支圆舞,期待与你再次相握的瞬间。有时候,并不是不懂,也不是胡闹,只是,走一条已经走过的路,习惯其中地每一处坑洼,熟悉其中的每一块尖石,即使划破脚掌,也还是在原来的地方。怎样,都习惯成自然地不需要动脑子。
漂泊的灵魂,类似无根的浮萍。可是,我坐在海底,对漂泊的概念有点模糊,海水的浮力不会太小,我也应该没有什么重量,但是,似乎飘与浮,都成伪命题,像是被颠倒地水晶球,海与天,分界模糊地分不清谁是谁。泡沫聚成流云,流云化作海浪,转一圈,再转一群,脑袋晕眩,只能痴痴地傻笑,分不清那些同系列的颜色。
遗落的镜子碎片反射了苍白的阳光,照入眼眸,白晃晃地让人快要睁不开眼。我皱眉,不情愿地望过去,无论是什么,都有点不待见。似乎是一瞬间出现在这里的,突兀地与这里的一切都不搭,却又异常地和谐,似乎它一直在那,只是少了一束光,没能将它照亮。可我还是觉得,它是突然出现的,有人划破了空间,将它悄悄地放下,又压抑住笑声地离去,它吸引我的注意,让我发现它,那么直白地挑逗。不自觉地撇撇嘴角,我笑意依旧,眯眼看着那雪白的光点,也没有走过去地打算。
我犯懒,不想多费一点脑细胞,我享受着被水包裹地微凉,身体的温度也不自觉地趋向于那个温度,只是,我居然还有温度感,这也奇怪。
多久,才发现这里只有我一人,愣了半天才想起自己应该已经不能算是人。不像是地狱,也应该不是天堂,时间与空间的缝隙罢了,我那么幸运地落入,几亿分之一的几率呢!
白光闪烁,我恶趣地和它抬杠,我不过去,就是不过去,嘻嘻!
有银白的鱼影慢慢接近那处光点,小心翼翼,游两寸退一寸,怯怯地。我哼着曲调,看它们玩闹,也好笑。一条,两条,更多的鱼影摇曳靠近,围着那一点绕出银白的光圈。
有不同波段的声音游入耳膜,咕咚一声,模糊地听不清,像是有人在唤我的名字。唤我‘白’。
死了!?
七百万蹲在空空身边,眉头深皱。医圣子坐在一边,一言不发。死了?圆寂了,突然地叫人来不及反应。果然佛门之人最无情,看破了红尘,修得了正果,说走就走,一句离言都没有。
“他死了。”七百万收回手,看着空空安详的眉眼,也想上去踹一脚。‘竟然就这么死了,竟然,就这样,什么都还没有做,佛祖不是说你救的人还不够多嘛,怎么现在就够了呢,怎么,就走了呢,这么匆忙。’
“死了?”二爷走近空空,缓缓蹲下,一脸懵懂地像个弱智。一指抬起,无谓地戳向空空僵硬的身体,一下,纹丝不动,两下,纹丝不动。‘醒一醒嘛,都那么大年纪的人了,怎么比小孩子还贪睡!醒一醒啊,她还等着你救她呢。’
金曲洛漠然地扫过众人的脸,一言不发地坐在床边。白皙修长的手指擦过女子的唇瓣,停驻在微扬的眼角。她像他看过的无数次,沉睡的模样。唇角慢慢浮出笑,难言的苦涩。‘白,你看,连佛祖都不想你醒过来,我能不能也自私地希望你不要醒过来,就这么睡着,从此以后,哪里也去不了,永远都能在我想看你的时候看到你。’
“喂。”二爷继续戳,眉头纠结,为什么还不醒?
七百万看着,医圣子看着,无声地叹息,到了他们这个年纪,早就准备好迎接这一天,也都知道,这一天终会来到,无论自己的意愿,即使有再多不舍,再多不甘,再多想要留下的理由,身体的时间到了,就是到了。可是,同样的,到了他们这个年纪,也不能完全地看开,昨日还在捻珠诵佛的友人,今日就驾鹤西去,想接受,也感觉不知所措地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