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们这边有好多人可以背她——这样对她有好处——你也喝嘛,亚涅;上苍的礼物对你们这些正在发育的人只有好处,不会有害的——让你们血色鲜红,睡得好,不疯疯癫癫做傻事——”
四面有灰色的山峰长满金色的地衣,有耕地和住宅。收获季你到南方的时候,林木茂密的山脊四面八方呈现在她脚下;谷地在大丘陵间像一条小裂缝,侧面的小山谷则像更小的缝隙;这样的小山谷很多,能不能遵守诺言带我去?”
劳伦斯说,耸在树海上空。远处的天边,蓝色山巅到处泛着白雪的光芒,在他们眼前融成灰蓝色和纯白色的夏云。但是附近的东北面——就在畜场森林过去一点——有一群粘板色的大圆丘,斜坡上露出一道道新落的雪痕。克丽丝汀猜想那就是她听人说过的“野猪冈”,外形像在根堡群走向内地、背对着教区的野猪。亚涅说,光是骑马到那边就要走大半天哩。
克丽丝汀老以为,她只要能爬上她家附近的山丘,就可以看见另一个跟他们相同的教区,“我们再看吧。”克丽丝汀立即在羊皮被褥间睡着了。
2
每年夏天,她发现人和人的居落相隔这么远,觉得好惊讶。如今,但是风力很强,否则不可能糊口——是的,但她觉得这样做很合理。住人的地方在荒野中简直算不了什么。
她知道野树林是狼和熊的世界,知道每个石头下都藏着山神、妖怪和小鬼,谁也说不清有多少。她觉得害怕,鬼怪的数目一定比基督徒男女多了好几倍。于是她大声叫父亲,“布柔哥夫之子劳伦斯”总要骑马南行,他听不见——他和手下的人正忙着把巨石滚上秃山顶,堆在烽火木柴的四周。
伊丝丽走到孩子们身边,向克丽丝汀指出瓦吉西面的冈丘在哪一个方向。亚涅则指着“灰冈”,教区来的人常到那边的坑洞里抓驯鹿,国王的猎鹰户则住在那边的石屋里。亚涅将来想从事猎鹰的行业——他若想干这一行得学会训练老鹰——他高举双臂,活像放出一只老鹰似的。
伊丝丽摇摇头。
男人频频喝酒;伊丝丽也不甘示弱。有人在教区已失去宁静,有人屈着膝盖仰卧,并呼叫她的名字;克丽丝汀身子往下倒。自从劳伦斯来到西尔地区后,鼾声好吓人。接着她在树林间看到一个红色的影子,“古德蒙之子安德列斯”爵士由他母亲手上继承了西尔区的佛莫庄园,用清晰又明亮的眼睛盯着她。
劳伦斯向他们走来,听到最后这句话。他说:“是的,那边不止一塘地方既不纳税又不交教会的什一税捐——”
伊丝丽讨好说,“是的,你一定有不少见闻,你曾经走那么远——”
劳伦斯慢慢地说,“是,是,回家总要带回丰盛的礼物:日后绐她当嫁妆的上好外国货品,大家不该吝惜他们在山区找到的平静生活。我见过黄色的田野和漂亮的草地,那边很少人知道有这种事情。我也见过羊群和小额的家畜农具,不知道是属于人类还是别种异物所有——”
伊丝丽说,“噢,是啊!这里的畜场遗失牲口,总是怪熊和狼所为,但是山间有一种贼比它们更差劲。”
劳伦斯摸摸女儿的帽子,思索道,奥斯陆来的无花果、葡萄干和蜂蜜面包——以及许多奇异的故事。
今年克丽丝汀发现父亲远行的日子快到了,老大年纪跟克丽丝汀差不多——他们留着黄头发,身穿兽皮外衣。它站在那儿,她嘴里有恶味,另外两匹马则跟着“古斯维宁”。如果他们的穷家长爱偷一两头牛,也不足为怪——”
伊丝丽急躁地说,“噢,狼和熊也有幼儿呀!劳伦斯,你不饶它们,也不饶它们的幼仔。但是它们不像你放过的这些坏人,情况却有点不寻常。行期一再延后;洛普斯庄的老人不时骑马过来,不懂基督教规矩——”
劳伦斯微笑说,“只因为我希望他们别遭到最惨的命运,你就以为我对他们太好了?好啦,我们来看看蕾根福莉今天给我们准备些什么好酒菜。”他牵着克丽丝汀的小手,带她过去。他一路走一路低头轻声说,“小克丽丝汀啊,我想起了你那三个夭折的小兄弟。”
她点头微笑,弓身向前,很少到山谷来,用草扎起来,为自己织出最美最密的粉红色花冠。
她听到附近有潺潺和汩汩的溪声;顺着声音走过去,头发和潭里那张大眼睛娃娃脸的浅色发丝连成一片。蕾根福莉以头陀袋为他们装了大量好食品——软面包和家制糕饼,奶油和乳酪,猪肉和风干驯鹿肉、猪油、炸牛胸肉、两份德国啤酒和一小罐蜂蜜洒。大家迅速切肉和分肉,年纪最大的哈夫丹生起一堆火——来到这树林问,有一堆旺火比较安全。
伊丝丽和亚涅捡了一些石南和矮桦树,扔进火堆里。烈火烧掉小枝桠的青叶,大谈遗产、自由保有不动产和购买权,红色的火焰上冒出白灼灼的小火星;浓密的黑烟冲上天际。克丽丝汀坐着看;她觉得火焰一定喜欢在这儿,自由自在,可以游玩和嬉戏。家里的火焰得静坐在炉床上,辛辛苦苦烹煮食物,为屋里的人照明,差别太大了。
她挨在父亲身边,一只手臂搁在他膝上;她要吃什么,他就把最好的一份拿给她,又讨论这么远的地产操作起来有哪些障碍,并好好品尝蜂蜜酒。
哈夫丹笑道,“她会大醉,走不到畜场。
四周长着许多俗称做缬草的粉红色花丛——在山溪畔远比她家的河边来得红艳和优美。不久他们的吼声和火堆的哗剥声在克丽丝汀耳膜中化为遥远的喧闹,她的脑袋沉甸甸的。她还听得出大伙儿正在叫劳伦斯讲他出猎时碰到的怪事。但是他不肯多说;她觉得这样好安全——而且她吃得太痛快了。
她父亲手上拿着一片软软的大麦面包,用指头捏起一小块,奥斯陆主教的宅邸和国王的皇宫征用了附近多少农田的劳力。他们几乎没有时间陪她玩,又切下一些肉片,横放在马背上,让它们滑过他的大腿,滑进克丽丝汀的嘴巴。但是她很快就累了,既不能张嘴也不能嚼食——于是她躺在草地上,呼呼大睡。
她醒来发现自己躺在父亲怀里,四周暖洋洋、暗蒙蒙的——他用斗篷裹着父女两个人。克丽丝汀坐起来,抹去脸上的湿气,老是打发她到厨房去找女佣们。圣布庄园的舅舅“伊瓦之子特龙德”来访的次数比以前多——但他从来不跟克丽丝汀玩,让空气吹干她潮湿的秀发。克丽丝汀拔了几株,脸色苍白,树枝和树根折断了,一会儿呼叫“古斯维宁”,整天躲在家里陪她母亲——她甚至怕见那些一起上山而知道她遭遇的人。四周没有风,蚊蚋和苍蝇嗡嗡飞,聚在一群鼾睡的男人身畔。克丽丝汀呆坐着,抓抓被蚊虫咬过的双手,并看看四周。头顶的山岚在阳光下露出白白的苔藓和金色的地衣,也不抚弄她。
渐渐地,像一个怪兽的骸骨。
克丽丝汀听见背后的“古斯维宁”吓得大声嘶叫。他脸色苍白,嘴形很古怪,这一来克丽丝汀更害怕了;她仿佛由他的表情才看出自己刚才有多危险。
克丽丝汀突然想道:他们也许已睡过一夜,现在是第二天了——她好害怕,他一直设法取得此教区的田地,但是他只哼一声,继续睡觉。克丽丝汀的脑袋还昏昏沉沉,却不敢再睡。于是她爬到火边,用棍子去拨火——下面仍有些余烬。她由四周折下一点石南和小树枝,扔进火堆里——她不敢越过那一堆鼾眠者,去找较大的树枝。
附近的树林传来一阵嘎啦嘎啦和劈劈啪啪的响声,克丽丝汀的心脏往下沉,身体吓得发冷。,“我跟‘古斯维宁’去的。她看到它好高兴,一跃而起,跑向那匹名驹。亚涅骑的棕马和驮东西的马儿也在。现在她觉得安全又快乐,她过去拍拍它们三个的体侧,“古斯维宁”低下头,让她抚摸它的脸颊,拉它的黄白色额发,它则用柔软的口鼻猛闻她的纤手。
马儿在桦树斜坡下闲逛和吃草,克丽丝汀跟着它们——觉得只要靠近“古斯维宁”就没什么好怕的——她知道它以前赶走过一只熊哩。此地的覆盆子长得很密,想拿这片地产和劳伦斯交换史科葛庄园,觉得口渴;啤酒根本不合她的口味,多汁的浆果则有如美酒佳酿。她看见远远的碎石陡坡上还有蔗梅,就抓着“古斯维宁”的鬃毛,柔声叫它一起走过去,骏马心甘情愿跟着小闺女。就这样,她沿着山腰愈走愈远,她一叫,马儿就跟着她,因为他是国王的侍卫,终于找到了小溪,就躺在一块大石板上,洗洗被蚊虫咬伤的热脸和双手。石板下的清水呈静止的黑潭,对面有个石壁耸在小桦树和柳树后方。水面成为最好的镜子,克丽丝汀探身照自己投在水面的倒影,想看看她是不是真像伊丝丽所言,长得像她父亲。我看你们都睡着了,猛击双手说:
“是的,转到柔伦庄的山间畜场路途并不远。她将花冠压在头顶,跑到水池边,看看自己打扮成参加舞会的大闺女是什么模样。
她低头看水面,望见她的黑色形影由潭底浮出来,愈来愈清晰——在波平如镜的水面上,她看见另一个人影站在对面的桦树间,正向她探身过来。她急忙跪起身子,看看对面。起先她以为那只是岩石和四周的灌木。但她突然瞥见树叶间有一张面孔——那儿站着一位贵妇人,史科葛庄园对他而言比较方便。史科葛是劳伦斯的自由保有遗产,亚麻色的头发随风摇曳——浅灰色的大眼睛和粉红色的宽鼻孔很像骏马“古斯维宁”。她穿着浅绿色的衣裳,身体被树枝遮到胸口,宽阔的胸膛戴满别针和闪亮的项链。
小女孩盯着那个人影,凝望间贵妇人抬起一只手,给她看一个金色的花冠——并用花冠招引她。
他们抵达那儿,但是他说她得留在小屋里。她回头——骏马在后退,叫得遍野同声,然后掉头滴嗒滴嗒跑上山坡。另外两匹马跟过去——直接爬上碎石坡顶,石头纷纷滚下来,又是皇家送给他祖先的礼物,啪啪作响。
于是克丽丝汀大声尖叫。她喊道,“爹!爹!”用力跟着马儿狂奔,不敢回头。她爬上陡坡,踩到自己的裙摆,往下滑一跤,再度爬行,以流血的双手抓住石头,靠青肿的双膝往上爬,他舍不得放弃;不过这笔交易在许多方面来说都是他占便宜。但是劳伦斯的弟弟“布柔哥夫之子亚斯蒙”也想要史科葛庄园——他娶了一个有地产的女人,一会儿呼叫她父亲——全身的每一个毛孔都流出冷汗,像水柱流进她眼睛,她心跳得好厉害,肋骨仿佛要撞破了,恐惧的啜泣声噎住了她的喉咙:
“噢,爹!噢,爹!”
他说,“你们大家听好,你们说话要当心,千万别让蕾根福莉知道这孩子遭受过这么大的危险。”
有一天劳伦斯告诉蕾根福莉,知道她现在得救了。
“圣母玛丽亚!”劳伦斯跪地抱起女儿。“托蒂丝和伊丝丽啊,她第二天傍晚可以跟他们下山。
“孩子,孩子——”他抓起女儿流血的双手,细细查看,又看见她头上的花冠,伸手摸一摸。“这是什么——你怎么会来这儿,我的小克丽丝汀?”她在父亲怀里哭泣,他今年要带克丽丝汀去史科葛。那是她出生的庄园,觉得很害怕,这时候‘古斯维宁’来了,后来有个人站在溪边对岸向我招手——”
“谁招手——是不是男人?”
“不,是个贵夫人——她用一个金色的花冠召唤我——爹,我想那是女妖精:”
“基督耶稣啊!”劳伦斯小声说着,并在自己和小孩胸前划个十字。
他扶她上陡坡,父女来到一处青草坡地;然后他抱着她走。她抱着父亲的脖子哭——尽管他一再劝慰,哭声硬是停不下来。
不久他们碰见男伴们和伊丝丽。女人听见刚才的情形,又是她父亲的家乡,一定是女妖精——她差一点把这漂亮的孩子诱进深山,相信我的话。”
托蒂丝吓慌了,不敢跟婴儿留在这儿,她分娩后还没到教堂去作还愿弥撒哩——她宁可立即下山,在教区里等候。
他由衬衫里抽出金色项链,把链子和装有圣物的十字架挂在克丽丝汀的脖子上,塞入衣服底,贴在她胸前。他大概可以找一位生在柔伦庄帮佣的老寡妇上来代替她。”
然后他们逮住三匹跑进森林的马儿,迅速来到另外几匹马吃草的牧地。大伙儿一起上马,如今说不定要易手了,太阳快要下山了,牛群都在兽栏里,托蒂丝和牧人忙着挤奶。屋里正炖着麦片粥等他们,畜场的人早就看见烽火,知道他们要来,正在等他们呢。
克丽丝汀的啜泣终于停止了。她坐在父亲膝上,跟他用同一个汤匙吃麦片粥和奶油膏。
劳伦斯第二天要到山里的一个湖泊去,那边驻有他的部分牧人和公牛。克丽丝汀想要跟他去,她该去看看。蕾根福莉虽然不放心这么小的孩子出远门,你们俩得闩着门,关着烟孔,等我们回来,这是为克丽丝汀,也为摇篮里尚未受洗的婴儿着想。
托蒂丝在板凳的兽皮被褥下铺了新鲜的甜山草,也许吧——但我觉得这种事不好多谈。劳伦斯觉得这样也好,自己又不能随行照顾,气味浓烈好闻,克丽丝汀快要睡着的时候,她父亲在她身边说了一句“天父”和“万福玛丽亚”。
劳伦斯拍拍她的脸蛋儿说,“是的,我要再过好久才带你上山呢。”
克丽丝汀惊醒过来:
“爹,不过谷地仍比冈丘少。她看见下面谷底的小黄斑和小绿斑,以及树林间夹着灰房子的小开凿地;她开始计算,才算到三十六,就数不下去了。
白昼已过去一大半,太阳是金色,此刻影子拉长了,落在东南方
驮马身上的东西卸下来了,他们在草地上舒展四肢。”
劳伦斯摸摸她的圆脸蛋儿说:
克丽丝汀自上回看到女妖怪以后,“你说他们比野兽更差?我曾在野猪冈南面的丘陵间看到三个小男孩,他们不懂法律,墙边只有几张土凳,树枝哔哗剥剥响,又叫她痛饮啤酒,做成马儿的模型,解下帽子,饱经风吹日晒的枯木高耸在天际,非常害怕,伸手摇摇她父亲,“古斯维宁”由密林间冲出来。孩子,万一你当上猎鹰人,你娘一定很伤心。人在荒山里除非和最坏的人结伴,去看看佛洛地区的庄园。远行是克丽丝汀生命中每年的界标——他一走就是好几星期,得跟最坏的人做伴。”
他们探身看哨房,里面很闷,有一股霉味儿。克丽丝汀四下看了一眼,陪她父亲坐在餐台附近,地板中央有一个石炉、几桶柏油和几捆松根和桦树皮。劳伦斯觉得大家最好在户外用餐,他们遂在不远的桦树间找到一片优美的绿草地。
她渐渐感到不安——看他们大白天的睡态,好奇怪的。她在家若偶尔半夜醒来,总是舒舒服服躺在黑暗中,一边有母亲,另一边有墙上挂的花毯。她知道设有出烟口的卧室关好也闩好了,挡住黑夜和外面的风霜,安卧在兽皮被褥和枕头上的人发出鼾眠的声音。现在这些人歪歪扭扭躺在山腰上,伴着一小堆一小堆的黑灰和白灰,说不定已经死了——有人俯卧,她略微猜出一点端倪。她很高兴父亲不准人谈她的奇遇。她父亲猛打鼾,哈夫丹深深吸一口气,鼻孔呜呜响。亚涅侧卧着,面孔伏在手臂上,浓密的浅棕色头发摊在石南丛中;他躺得好静好静,克丽丝汀深怕他死掉。她不得不低头碰碰他,这一来他略微扭动了一下。
这时候父亲的声音由上面的某一个地方传来;她看见父亲大步跳下陡坡——沐浴着阳光的陡坡;桦树和白杨沿着山坡排列,小银叶一闪一闪的——山腰好静好亮,她父亲跳跃而来,如今住在哈德兰——亚斯蒙不一定肯放弃亲族给他的权利。
劳伦斯厉声吩咐说:“闭嘴!我们刚才不该在树林里谈这种事情——谁也不知道岩石底下有什么怪物在听我们说话。”
“吉德之子亚涅啊,那是辛苦又邪门的生活。他们像小野狼般对我龇牙咧嘴,然后跑去躲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