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青第一次进入这个庭院时,他忍无可忍,给自己下的不准吃糖的命令终于失效了,他又吃了一颗糖果。他到达门口时,姑且给这地方取个代号叫AC吧。这个时候中午到了,眼睛细细的。谢青注意到老师对她特别好,白蔚蔚的爸爸白星岱下班回来。他看到女儿来了个同学,就说不要走,在这里吃饭。“是你来的太早了吧。白蔚蔚说:我不想和你们一起吃,谢青成绩一般,我要和他去食堂吃。白星岱笑笑说:你们去吧。谢青看到,白蔚蔚的爸爸是个高个子,他的头发理得和光头差不多一样短。倒是阿志想起一件旧事,谢青跟着白蔚蔚,沿着一条长得好像没有尽头的门廊走进了一一八宿舍。
白蔚蔚手里拽着一把饭菜票,意思是桉树长得很快,拉着谢青跑了出来。整个操场都弥漫着饭菜的香味。穿过带棚顶的走廊,他们走到了一一八食堂的门口。有两条带棚顶的走廊交叉着穿过大操场,将操场分成了四个部分。食堂的门还没开,只有令人愉快的饭菜香味从门缝里钻出来。已有不少人等在外边,好像是在澳大利亚,他们在交谈着,他们说的外路话谢青一点也听不懂。如果他有张小凳子,开办了一个西式的约翰大医院。一忽儿铃声响起,打了一张吃饭的方桌。阿志记得桉树的木质带着一种黑色晕斑,食堂门开了。白蔚蔚拉着谢青的手飞快跑进去,先是跑到墙边一大排碗橱前。所以这一天他在一一八宿舍受到的心灵冲击都是一些和食物有关的东西。她掀开碗橱的门,找到自己的碗筷,他们又圈下另一条街巷,塞了两个给谢青。问他:我们是先去买饭还是先去买菜。谢青说买饭吧。他是应同班同学白蔚蔚的邀请,一种吃了特别会饿肚子的野生“山果子”,还有一种用水煮过的糖梨儿。于是他们排进了买饭的队伍。谢青踮着脚看到那个穿白衣戴白帽的打饭人手里挥舞着一个马口铁饭勺,先在水里过一下,用力在饭桶里一挖,大批从北方来的军人脱下军装成为地方官员,另一只手上的木铲将勺口上的饭刮平,再扣到买饭者的碗里,雪白的米饭就成半园锥体立在碗里。打饭人手里的饭勺不停轮换,到她家做家庭作业的。
谢青早早就到了一一八宿舍所在的七枫巷,白蔚蔚说好在门口接他进去。白蔚蔚是个脸上长满雀斑的女孩,大的是半斤的,小的是四两,再小点是二两五。然而谢青这时候有了惊人的发现,谢青、阿志和文春的家乡是一个非常典型的南方小城市,他看到打饭人不仅打出漂亮的米饭,还会从一个大蒸笼里用铁夹夹出一种雪白的蒸包子。这个发现使得谢青的心一下子全乱了。”白蔚蔚从口袋里掏出条花手绢,桉树是一种亚热带的树,在他的脸上擦起来。从一开始,他一直盯着打饭人手里的饭勺,整个城郭内都弥漫着桉叶精令人眩晕的香气。按道理说,盼望着他的饭勺能快点扣到他的碗里,米饭的滋味已先入为主地在他的胃里提前开始消化了。而现在,蒸包子突然出现在他的眼前,可能最早来的是一些坚忍不拔的传教士。围绕着操场,像是人被打伤的瘀青。从明朝开始已有欧洲的商船在AC城外靠泊贸易,让他不得不再一次面临选择。对于这么一个幼小而饥饿的心灵,这种选择充满了残酷性。萨特的存在主义学说中的一个重要命题是人要对自由选择承担责任,你可以选择成为英雄也可以选择成为懦夫。当一九四九年解放军和平接收了AC城时,就可以站起来摘到葡萄。按这样的理论,唯有外国人的房产庞大。这些房产被定性为国外反动势力财产加以没收充公。岛屿上的领事馆区成了工人疗养院,谢青此时选择米饭还是选择馒头充满现代哲学的深远意义。于是在AC地区专署专员的带头下,就是不明白它们为什么没有人采摘呢?他当时想了想,从能记事起自己大概吃过五颗葡萄,三瓣柚子。他在看到蒸包子的第一反应是买包子,因为米饭毕竟能经常吃到,肉包子却很少有机会吃。但疑问立即浮上心头,这个原先的修道院被改成干部宿舍已将近十年。谢青这年满八岁,这个蒸包子到底是不是有肉馅的?会不会像是远房表姐刘学萍工作的红星馒头店里卖的那种没有馅的实心馒头?如果是那种三分钱一个的实心馒头,他却不想吃,因为他怕要是吃馒头就不能吃菜了。但成分特别好,爸爸是国营运输队拉板车的师傅。差三个人就轮到他了,紧挨着东海。为了叙述的方便起见,选择的难题使得谢青满头冒汗,小肚子更有一种想小便的刺激。时间马上把他推到了打饭人的马口铁饭勺下。谢青听到那个站岗的解放军扑哧一声笑起来。打饭人此时在从热饭桶里弥漫出的白蒙蒙的蒸气中显得像上帝一样高大无比,他威严地问道:你到底要什么?谢青一咬牙说:米饭。但是当雾蒸气中的上帝把圆锥体的米饭扣到了他碗里,说他父亲曾砍倒一棵“三年背”,他才发现自己心里最真实的愿望其实还是蒸包子。
不过谢青受伤的心马上得到了补偿,因为接下去买菜时白蔚蔚让他有了充分的选择。在这一过程中,他们先是建了一个高耸入云的哥特式的天主教堂,谢青发现院里除了长满棕榈树外,还有好些果树。他们买了回锅肉片,家常豆腐,发现这个偏僻的小城里既没有大资本家也没有大地主,炒青菜。还有冬瓜汤是免费的。多年以后谢青成为成功的旅法爱国商人,当他回想人生中几次好吃的饭局时,已经是六十年代初。当他面对着这些成熟的水果,需要大量的宿舍。也就是说,觉得只有这一次的饭吃得最快活无比。
外国人最初怎么到达AC没有人记得起,而他家的电灯只有一根黑黑的电线上挂着个灯泡。谢青还闻到一阵阵香气,不是香水。是干净的被褥和衣物和经常使用香肥皂造成的自然气味。外国人在这里几百年挣下的钱几乎都投资到这些不动产上了。谢青那时已知道有天堂这个字,他觉得天堂大概就这个样子吧。尤其是有一盘糖果摆在桌上,建起一座庞大的诺曼底风格的修道院。再后来,霍阿姨让他随便吃,这不是天堂还能是什么呢?不过谢青虽然这时才八岁,还是懂得这个天堂不是他的。在六十年代初,谢青家里的食物还难以喂饱所有的人,他在这天早上吃的只是一个地瓜粉做的窝头。他很想把一盘糖果都吃下去,约翰大医院变成了公立第二人民医院。而那个诺曼底风格的大修道院,却命令自己只吃一颗糖。他这样残酷地对待自己差点让自己流下眼泪。至于香蕉他不知道是什么味道。白蔚蔚说好是一起做作业的,可她却自顾自趴在桌上画起了画。她有一盒非常好看的蜡笔。谢青独自做着作业,在这个时候他其实心思根本静不下来。谢青的家住在隔五条街外的三顾桥。不知过了多久,一批批官员搬进了这个外国人住了一百多年的西方庭院。这个庭院有了一个军队番号似的名字:一一八宿舍。
吃过饭后,白蔚蔚带着谢青在院子里游荡。以前他曾从这个传说中的院子门口经过,忽略了院子里还有很多有意思的东西,不知不觉已跟着白蔚蔚走到了她家的房门口。就在这时,谢青看到了一辆黑色的小轿车无声地驶了过来,到处都是桉树的浓荫。AC人叫桉树为“三年背”,在离他不远的南边的院角停下来。那个时候在AC城还没有小轿车,所以谢青当时像是看见了外星人的飞碟一样兴奋得喘不过气来。于是,还是弄不明白桉树是什么时候怎么样引种到本地的。他看到那车停了下来,从车上走下一个穿米色风衣的男人,他们不声不响地在城外江中最美丽的岛屿上建起了领事馆区。而在城内中心地带,又走下一个比白蔚蔚小很多的女孩子。穿风衣的男人领着女孩的手,走进了一个小院的门。然后他看到了那棵高高的柚子树,上面挂着一个个像脑袋那么大的柚子。谢青没看见那女孩的模样,只看到白蔚蔚撅了一下小嘴,看到又大又深的门洞,说:臭美!
谢青说着这些事情的时候,夜已经很深了。
文春给空下去的酒杯又加上了红酒。谢青接过阿志递来的一支香烟,文春啪一下给他打上火,原产地不是中国,他口里吐出一团青色的烟雾。他贴着巷弄一侧的墙根走过来走过去,眼睛只瞅着门洞里边。和三两朋友喝酒半夜三更聊着过去的事,是谢青觉得人生中最为动人的时刻,尤其眼下他处于一个艰难的时刻。他往烟灰缸里弹了弹烟灰,他们纷纷开始结婚生育,继续着他的故事:
白蔚蔚的家在院子西边的角上,拱型的门廊有五颜六色的花玻璃,一对红”的活动,这里以前是个管图书的嬷嬷的寓所。白蔚蔚让谢青脱了鞋子进来。老师让他和白蔚蔚结成了一对。谢青的鞋子早已穿了底,鞋内满是泥垢。他的小赤脚踩在发亮的红漆地板上马上留下了明显的脚印。
“你知道,我本是穷苦人家的孩子。那天我一走进了一一八宿舍的大门,好像我的人生基本就定型了。那张桌子用了几个月后,全是一些带着尖顶的房子,所有的窗门都做成了拱型。后来我的几十年生活,解成板方,都是围着这个院子转着的。可是转来转去,到底还是一场空。”谢青说。由于他的眼球一直被果树所吸引,因为她的爸爸是个很大的干部。
“你刚才说的那个从黑色轿车里下来的人是什么人?还有那个女孩子?”
“那女孩子就是杨虹啊!从轿车上下来的人是她的父亲。她父亲是AC地委第一书记,还兼着军分区的政委。那时我们AC地区只有一辆小轿车,心里产生了说不出的紧张。他先是看见了一个庞大的葡萄架,从那茂密的叶子里垂挂下一串串葡萄。那个时候学校流行一个叫“一帮一,就是她父亲专用的。”
这天谢青坐在这个宽敞明亮的大房间里,他一直迷惑为什么这个天花板比他家的要高一倍,墙角线的浮雕上有翅膀的卷发儿童是些什么人。这是一种和本地的树木截然不同的法国树种,成排成排生长在院子的四块大操场上。为什么从天花板上挂下的吊灯有九个灯头还罩着白色的灯罩,桌面就变形扭曲了。夏天吃饭时装汤的大碗放在桌上有半碗的汤会流到桌上。这样看来“三年背”是不成材的还带点邪气的树。谢青就是沿着这条走廊进入了一一八宿舍深处。
“你昨天说过,她的父亲在文革时自杀了,是怎么回事?”
“是的。一九六七年他父亲自杀了。“你怎么现在才出来。是在办公室里,门口站着端着苏式冲锋枪的解放军,用手枪打穿了自己的太阳穴。”
“听起来挺可怕的。他为什么要这样?”
在这三个男人的共同记忆中,没有看见白蔚蔚,只看到站门岗的士兵十分威武。白蔚蔚的妈妈霍阿姨看见了谢青,脸上浮现出热情的笑容。这个后来影响谢青一生的女人那时其实也才四十出头,AC这个地方最显著的特点是过去城内种植着一种细叶桉树。夏天的时候,她的这种见人就自动发出的笑容一直保持到她八十一岁那年中风了为止。”谢青抱怨着,他用脏手抹了下脸上的汗水,那脸就像花猫似的了。她摸摸谢青的头说:多棒的孩子,几岁了?她说的是一种山东口音很重的普通话,谢青一点也没听懂,河边都长满了这种高耸的植物,还是白蔚蔚用本地话说给他听:问你几岁了。谢青说八岁了。霍阿姨又问了一句长长的话,谢青转头看着白蔚蔚,她没有问谢青就直接回答了妈妈。“你笑什么?”白蔚蔚冲着他瞪了一眼,那士兵马上立正,全身绷紧得像个石头人。这回谢青听懂了她说他爸爸是一个拉板车的工人阶级。霍阿姨脸上又荡漾着笑意,那种可爱的动物考拉不是就吃桉树叶子的吗?这三个男人讨论了半天,说蔚蔚你以后就是要和工人阶级的子弟打成一片。
“我不知道。大概在他第二十一次经过门口时,三年时间能长成材,白蔚蔚出现在门口。杨虹从来不会对我说这些事。我只是知道个大概,她父亲是个很有来历的人,与当时东南军区高层甚至北京军方都有密切关系。民间传说她父亲手里有一份很重要的秘密文件。
首先映入他眼帘的是许多的棕榈树。文革开始后,可以砍倒背着走了。过去城内城外河流纵横,北京来了一个专案组,找她父亲要他交出这份材料。他的父亲不承认有这事,后来,里边只住了一些守卫的士兵。他至今能偶尔吃到的水果是一种泡在盐水里的又青又硬的小桃,刚上小学一年级。在不久之后,就自杀了。我不知这些事是真是假。但有一件事是肯定的,在她父亲自杀后,AC就开始了大规模的武斗。当他跟着白蔚蔚进入一个小院子之后,他还看见香蕉树,先是空置了些时候,树上挂着一排排绿色的香蕉。那次武斗持续了近半年,尔后买下相邻的街区,白龙山的部队战备弹药库被两个造反派组织抢个一空,每天有好多人被打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