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人占据马来亚之后面临缺医少药的局面,所以对于医务人员采取比较优待的政策。AC医生和卡迪卡素夫人在执行专业职务时可以自由走动,而且当AC医生搬回怡保之后当局还批准他们买了一部车子。卡迪卡素夫人为了医治孕妇和其他急诊病人经常需独自奔走,像所有欧亚混血儿一样,她佩戴一个写上她的名字和编号的红白臂章(她的编号是121),目的是让日本警察和军人能够把她与欧洲人区别开来,因为日本人认为欧洲人可能是一些逃出监狱或从藏匿的森林跑出来的无身份人员。基于卡迪卡素夫人的臂章有公职徽章或官方护照的功用,她的121编号在这一地区尽人皆知。若遇到警方设立路障,她只要呈示臂章、说她要去接生就通行无阻。由于她有这样的特权,任何人都可以进入74号诊所而不必避嫌,这给她的工作提供了很大方便。
江雁回到了深山之后,局势平静了好几星期,日军的卡车没有再来围剿。形势过于平静反而有点不对劲,卡迪卡素夫人感觉到她的敌人正在暗中向她围拢。然而工作还是越来越多。她在白天接到张公孟的字条,晚上八点钟左右就会听到后门的三下敲门声,意指山里的病人已经抵达。几乎每一个晚上都有一批患病的游击队员到来,而每个星期人数似乎都在增加,要医治的疾病有疟疾、痢疾、疥癣和各种肿痛。卡迪卡素夫人竭尽全力应对,这是她唯一能做的事,只有在医治了他们的疾病之后,她才会坐下来和屋里的人一起用晚餐,而这个时候她的情绪会显得很活跃。
“摩鲁,我听说你有个喜欢的姑娘就住在这条街上。你喜欢她可又不敢接近她,就像你们之间隔了一条竹帘似的——好吧,我就给她起个外号叫竹帘姑娘。我今天要听听你和竹帘姑娘的故事。”卡迪卡素夫人说。她总是叫何天福为“摩鲁”,而且已经给他的女友起了外号“竹帘姑娘”。
何天福是个怕羞的人,起初还红了脸不愿说。可经不起卡迪卡素夫人和奥尔加等人的要求,透露了一点自己和这个邻家女孩的关系。他说自己的少年时代非常快活,每天早上去甲板的车站,搭上火车前往怡保,然后再走上半英里去学校上课。下午再回到甲板。竹帘姑娘几乎每天都会等他一起去甲板车站坐车。在清冷的早上,他有时会摘下一朵野花插在她的头上。卡迪卡素夫人问现在竹帘姑娘在什么地方?何天福说自从日本人来了之后,她的家就搬到槟榔屿去了。他已很久没有她的消息。
“摩鲁。”卡迪卡素夫人说道。“这是你的初恋。初恋是世界上最美好的感情,你应该找到她,和她结婚。也许现在不行,等打败了日本人,如果那个时候我还活着,我一定想办法让你们走到一起。”
在卡迪卡素夫人说过这话不久,就有坏消息传来了。一天,富记杂货店的老板对她说,他听到消息说日军正在追查一位一直在协助游击队的华人接生妇,他们已经追查到甲板来了。卡迪卡素夫人吃了一惊,不过听说日军追查的是一个华人接生妇,她还有点侥幸的心理,觉得日本人怀疑的还不是她。这个事情很快有了新的发展,何天福带来了游击队总部的信,信里说游击队领导人很担忧她和家人的安全。他们认为日军已经盯上她,因此建议她带着全家人到山里加入游击队的阵营。他们会在安全的地方建造舒适的草屋,而在约定的日子游击队会占据整个甲板,不论需要多少人力护送卡迪卡素夫人的家人和所需用品或家具,他们都会负责到底。
知道山里的朋友如此强大和意志坚定,卡迪卡素夫人感到振奋,她知道他们说得到做得到。总部的建议一开始很吸引她。加入抗日游击队是称心的,那样就可以公开反抗令人憎恨的日本人而成为英国人的盟友。然而这样的事情,她当然要和丈夫及家人商量之后才做出决定。
AC医生带着奥尔加和威廉在周末回来时,卡迪卡素夫人告诉了他们总部的建议。他们开始讨论这项计划是否可行。很快他们看到有两个因素使他们不可能撤退到山里。第一个因素是卡迪卡素夫人的母亲。她这个时候已经非常虚弱,视力也越来越坏。游击队的营地在几十英里外的深山丛林里,她无法经受这样的艰难跋涉,也不可能承受和游击队一起生活的艰苦和不适。第二是如果她一家人上了山,甲板镇的居民必定会受到日军报复。为了自己逃难而让整个镇上乡亲遭殃是不对的。卡迪卡素夫人决意不接纳游击队的建议,于是她回复总部,婉拒了他们的好意。
卡迪卡素夫人了解总部不会无缘无故提出这样的建议,她必须做好最坏的打算。她早就明了,如果日军发现74号诊所内的所作所为,没有任何力量可以挽救她。她必须尽量不使这屋里的其他人受到伤害,这意味她必须独自背负一切后果。她告诉自己不能逃避死亡,下这样的决心不难,但她很清楚,若没有神的援助,她就没有力量坚持到底。她上楼跪在耶稣受难图前祷告,求他加强她的信仰和赐她力量。她祷告时感觉到两只小手臂环抱住她的脖子,朵恩的声音在她耳边:“不要哭,妈妈。我很爱你。如果他们把你带走,我一定跟着来。耶稣会帮助我们。”她的宝贝女儿是那么微小和脆弱,却说出这样的话,给了她极大的勇气和力量。
大约在卡迪卡素夫人收到游击队总部来信的同时,张公孟被调往别地。他在离开前告诉卡迪卡素夫人,日军已经怀疑他并跟踪他,他在甲板已经不安全。张公孟的离去让她遗憾,他是完全靠得住的人,她和他有很好的默契。他的位置由一个卡迪卡素夫人之前不认识的人接替。这个接替张公孟的游击队联络员叫白良盛,不知何故总是穿着一件褪色的足球运动衣,原本就很俗丽的深红色上还加上黄色的条纹。所以卡迪卡素夫人给了取了外号叫“条纹”。卡迪卡素夫人现在就依靠“条纹”白良盛和游击队总部保持联络,但是对他没有像对张公孟那样有信任感,觉得他有点自大,而且做事不够谨慎仔细。也许游击队总部也有同样的看法,委派了另一个人处理张公孟原来所做事情的另一半。这个人皮肤黝黑,卡迪卡素夫人当然不会忘记给他起外号叫“黑人”。卡迪卡素夫人把信件和药物交给他带给游击队总部不会感到担忧。“黑人”还担任晚上八点带患病游击队来看病的任务。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卡迪卡素夫人正在厨房做饭。由于天空布满乌云,天色刚过七点钟就已相当阴暗。七点钟还没到接纳山中病人的时候,但卡迪卡素夫人的耳朵因为习惯于期待那三下叩门声而变得很敏锐,外面有轻微的声响她都能够听得见。这天她听到了园子外边有奇怪的声响,是一记沉闷的撞击声,像是什么物体跌跌撞撞碰到了菜园的榈叶围篱。
“威廉,开门看看外面是怎么回事。”卡迪卡素夫人叫她的养子去后门看看。
威廉一开门,一群全副武装的人从暗处走出来紧抓他的双臂。威廉受惊吓地问他们要干什么?对方的人听到他说英语就放开他,仿佛明白他们是抓错人了。他们对威廉说有人控告AC医生一直在替游击队员治病,所以他们要来澄清事实。像平时一样,卡迪卡素夫人穿着黑色的衣服站在暗影里,所以那些人起先没看见她。听到他们这样的言词,卡迪卡素夫人走上前去说:AC医生住在怡保,并不住在这里,你们想怎么样?
“我们是山里来的,需要治疗。”其中一个人看见了卡迪卡素夫人。改口说道。
“我不知道你们瞎扯些什么?”
七八个人推搡着威廉和卡迪卡素夫人拥进后院,余下两个看守后门。卡迪卡素夫人留意到们之中没有日本人,全是本地雇用的特警。他们每个人手里都有上了子弹的手枪,其中一个还端着冲锋枪,看来神经很紧张。朵恩却在这时走入后院来,她以为是她山中的朋友到来了,但她察觉到气氛有些不对劲而没有说话。
“放下那些凶器吧,”卡迪卡素夫人说,“你们会吓坏小孩。”
“我们要搜查你的房子。”
“尽管搜查吧。”卡迪卡素夫人带他们进入屋子,朵恩则紧拉着她的裙子。
居所的其他成员惊恐地看着一群便衣警察紧跟着卡迪卡素夫人,卡迪卡素夫人则尽力显露若无其事的样子。一个便衣警察走到前门把门关上,他下令任何人都不准走出这大门,然后和其他人一起搜查每一间房。这时已是七点四十五分,卡迪卡素夫人想到必须马上通知即将来看病的游击队员,否则他们将会自投罗网。卡迪卡素夫人知道“摩鲁”何天福这时正在正门外的马路上把风,得想办法通知他!后门有便衣警察把守,但前门却没人戒备,也没有人留下来监视卡迪卡素夫人。卡迪卡素夫人装做弯腰整理朵恩卷曲的长发,向她耳语:“宝贝,快跑去见摩鲁,但别让人看到你。告诉他:妈妈被包围了,快把病人送回去!你记住了吗?等我开了门,你就溜出去。”药房没开灯,因此门边很阴暗。卡迪卡素夫人背向大门,小心地拉开背后的木栓,轻启大门让朵恩足以溜出去,马上又把门关上和闩上。没人注意卡迪卡素夫人,于是她转身,掀起刚来甲板时就挂在门上的圣心画像观望外面。她的心猛烈地跳动,看到女儿朵恩从走廊的投影中谨慎地出现,然后不动声色地投入路上悠然的人群中。这时刻摩鲁正是在街对面他自己家门口审视陌生人,卡迪卡素夫人看到朵恩和他说话,然后回头走过马路,而摩鲁则走向另一头,并没有显示出太过匆忙的样子。一会儿卡迪卡素夫人以同样的方法再次打开门让她的宝贝女儿进来。“做得好!”她轻声说,并且为朵恩安全地完成任务而默祷感恩。
便衣警察翻箱倒柜,却一无所获,只好在九点钟左右沮丧地离去。事后卡迪卡素夫人分析是这一晚的黑暗天色破坏了他们的精心安排。通常夜晚有足够的光线让他们静悄悄地部署埋伏,也许他们应该能够逮捕到前来治病的游击队员。但这天黑暗的天色使得一个便衣警察误撞上榈叶围篱,让院内的卡迪卡素夫人警惕起来,主动到外边观察情况,这样才避免了山上的病人中他们埋伏的危险。
第二天一大早“条纹”白良盛愁容满面地来到。“谢天谢地你还活着,”他说,“这全是我的过错。他们拿到了总部给你的信。”
“条纹,你到底在说什么?坐下来慢慢说。”卡迪卡素夫人说。
“昨天我带着总部给你的信在山间的亚答屋里留宿,突然有日军来偷袭。这个地方不是上次遭到突袭的那个营地,一定是有人带路,日军才会找到那里。我仓皇地逃出来,但把总部给你的信留在了茅屋里。一整天我都尝试到来警告你,但他们到处设立哨站,我只得躲起来。”
“那封信里说着什么?”
“我不知道。因为信是密封的。”白良盛说。
“噢,这不能怪你。他们昨晚来搜查过了,把整间屋子搞得一塌糊涂。你快回去告诉总部事情的经过并警告每个人要远离甲板。我已经准备好一包药物给你,这里还有一些额外的奎宁。把这些全带走,不要再回来。这里不再安全了。再见,条纹,祝你好运。”
“条纹”白良盛没说什么就走了,但离去时样子懊丧不已。
大约一小时后摩鲁何天福到来,他脸色苍白,神情激动。“条纹已经把事情告诉我。这太可怕了。我们该怎么办?”
“你务必警告山上的病人不可以再来这里,虽然我相信条纹会通知他。不管怎样,通知游击队总部,不要让他们的信使再到这里来。”
“卡太太,你自己呢?”
“我必须在这里静观其变。任何轻举妄动都会毁了我一家。昨晚你在哪里遇到那群病人呢,摩鲁?”
“就在他们快要步入小镇的桥边,我拦住了他们。”
“你做得很好。我很想知道条纹被日军拿走的那封密信里说些什么。现在我只能随遇而安并祈求上帝保佑。”
接下来的几天表面上没有什么事。山上的游击队病员不再来看病,因此在夜间卡迪卡素夫人感到一种让人不安的平静。但是在三天之后的夜晚九点,她再次听到后园的门上响起了三声清脆的叩门声。她不知是朋友还是敌人,但还是开了门。让她惊喜的是,她看见是好久没来的江雁,他的后面有许多全副武装的游击队员站在黑暗中。江雁看起来已完全恢复了健康,但他的神色严峻而忧虑。江雁对卡迪卡素夫人说他的侦察员已经确定附近没有日本人的警察暗探,现在是安全的。卡迪卡素夫人带他进入了园子,在那间“小军事”房间和他说话。
江雁带来了不好的消息。他说游击队得到情报日本人已经知道了卡迪卡素一家在暗中帮助游击队,目前在监视着她家的一举一动,随时可能会拘捕她以及AC医生。他为游击队不能在山下给她一家提供保护感到难过。他唯一能做的只是把她和家人一起转移到山上去。而且,今夜他已经带了大队人马下山,如果卡迪卡素夫人愿意,现在马上就可以采取行动。
卡迪卡素夫人谢绝他的建议,并解释了她这样做的理由。卡迪卡素夫人安慰江雁不要过于担心,她会保护好自己和家人。而且,她会按时提供药品带到山里面去,这样普通和轻伤的病员就不必下山来诊治。而伤病严重的人来诊所诊治,她一定会像以前一样全力以赴。即使日军真的逮捕她,她也决不出卖游击队的情报。
“我相信你不会。但日本人那些酷刑是很可怕的,我们要设法让你免遭劫难。”
“忠诚必须经得起考验。不必为我担忧。照顾你自己和你的队伍。当日军被逐出马来亚,我们的好日子就会到来。你必须为那灿烂的时光保重自己。为了安全起见,你最好还是不要再来这里,除非真有什么急事。”
江雁静默下来,把朵恩抱在膝上并轻抚她的鬈发,似乎在沉思深虑,过了数分钟,他说:“我们今天还活着,明天就可能死去。”
“是的,但如果我们死去是为了争取其他人可以享有自由,那就足以安慰了。”卡迪卡素夫人说。
江雁临走的时候对卡迪卡素夫人说:山上的游击队员现在都称她为游击队之母亲,眼看母亲要受苦难而他们却无能为力,他们感到说不出的难过。
一个小时之后,江雁就带着人马离去了。卡迪卡素夫人直到日本人投降之后才再次见到他,而那个时候,她已半身瘫痪命悬一线。
AC医生一如往常在周末回来,卡迪卡素夫人把一切事情告诉他。两个人都明白他们已危在旦夕。
他问:“西碧儿,你打算怎么办?”
“我能怎么办?我必须照常生活和面对任何局面。如果我逃走,那只会导致遗留下来的人被毁掉。一开始我就很清楚我所涉及的事高度危险,我只能承担所有后果。”
AC医生没说什么,但他凄惨和焦虑的样子让卡迪卡素夫人备受折磨,她知道是她给他带来如此深重的痛苦。
卡迪卡素夫人预料这屋子随时都会遭到搜查,所以忍痛放弃收听英国BBC无线广播。这可说是最难受的事情。她传讯给乔治·马修斯和王先生,叫他们不要来探听新闻,因为收音机需要修理。她尽可能做到不连累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