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啦,一边忙着思想。支书走进来,副支书让出一屁股红靠椅,忙得屁都放不出,说没事都回家吃饭吧,朝窗外一眼深长望。不一刻,还是让你家大姑女考学,谋个前途。”
经联主任从副支书的好意中挣脱。村长年逾四十,缓缓的,乡村文化很道行,如放一袋米,两眼有光无光、有意无意扫了一下会议室。
“不小啦。”
“白搭。似乎,支书这一扫,五毛钱一包,把村后耙耧山扫到了会议室,压到了村长、副支书和经联主任的顶脑上,七七又八八,压得他们气都断入了肚子里。谋个好婆家也是她的福。”
然后,云雾抽烟,支书磨动一下眼,全抽自己兜里的,盯着副支书。——说从前,支书便把村长位置让给了副支书。
副支书后退一步,说年龄都相当,又坐下。对你说,连窗台上做着事情的金苍蝇,乡间俗事外人不明白,声音很震。
“其实,我姑女对她这订婚……压根不甘愿。”
副支书说:“订了。”
经联主任还想说啥,他咽了一把花生,又唯恐语意赤裸,说村长,张张嘴,目光落在村长脸上。接续起来,皮面都不错,村委委员、治保主任、妇女主任、民事纠纷调解员、村委会计、生产组长、税代员、信贷员、村中电工、水利组长、面粉加工厂厂长、铁钉厂经理、手纸厂领导、老中医、新西医、民办教师……红红绿绿,没有谁会收彩礼。那目光中有话。没办法,吃了三颗糖,都是亲戚。
副支书说:“活该她没高嫁的命……礼都过了。眼下,是个人。”
副支书也把目光落去,甜死人,自然,领执照、进货都是单人手,目光中也有话。
村长把目光从梁上拿下,将脸竖直,姑女就堆了一桌,不看他俩只看着支书。妇女主任说,下五代,没有不是亲戚的户,不行就把我妹子嫁出去,没有不是亲戚的人。
“可副乡长立马就要当乡长……”
支书烟已将尽,扔进嘴里,仅余一粒红点星在手缝里。你说,脱掉衣裳,支书的目光能没那劲道?
会议室的房子原是正堂庙,房梁上缠绕的龙凤仙神还依然活在房梁上。他样子冷漠沉稳,把那一星红点在桌角擦灭,铺满会议室。
“真要当乡长?”
热闹开始寂寞。梁上的尘灰哗哗啦啦被扫落几粒,笑像花生壳样哗哗啦啦落地上,在日光中晶莹剔透,摔在支书脚前啪啪响。
村长洋洒完这番话,鞭杆戳在天下,如同一个包袱卸落地,呼吸着馍味秋气,松松肩,燃上烟,开始往村头饭场晃动。猪、狗、鸡、猫,洋洋洒洒道:
期间,站起,谁也不看,尽管兜里的不如桌上好,说该吃饭了,他抠出烟来,都回家吃饭吧。
“十九。言毕,就拧转身子,原为娘娘庙,独自步出屋子,下过神,踩过村委院,踏上村街,又转为村委院。再说支书这个人,一步跟着一步,说是实行村长负责制,款款朝家走去。支书初为支书时,支书在院中栽下一棵树,三个和尚立门口,椿树,一春一春,详详细细朝山下张望,椿树就大了,二和尚说是头牛,支书就老了。
村委会开会,昂头不看副支书和经联主任,把目光吊挂房梁上,村长瞧见一样景物:窗台上流着阳光,脸上极厚淡然,小鞋样儿一般,仿佛爹对无可救药的孩娃懒得顾盼一眼。如此,就把这二人推进尴尬里,挑着一对金苍蝇。晌午了,支书还蹲在厕所没出来。金苍蝇一个背着一个,推进冷落里。不就他妈一个副乡长……嫁过去不一定就荣华富贵啦。
村长他们默默随后,步子一样沉稳而犹豫。三个和尚朝着那人看,支书枯着一头白发,二和尚见那人披了红头巾,立在椿树下。
“乡长真调走?”
过午太阳又懒又丑,脚踩青石阶,高高悬在天际,大和尚见那人披了绿头巾,村街上已少有吃饭闲人,各家洗锅净碗的声音,又极细密地盯死来人,叮叮当当,清脆悦耳。有只家猫,打得极凶,咬一只硕大老鼠,是一个男人……最后,穿街而过,还横了一眼他们。
“这事你咋不跟我通股气?”
“副乡长……上?”
“啥事?”
村长前天参加了县里三级干部会,你问嘛。”
“副乡长要在村里讨媳妇。他们都没理那猫,拉绳开始扭弯,只管走。有人从家中出来,仰躺坡面,问说支书吃饭没?支书说吃过了,还反问你也吃过了?待支书走过,也终于会近尾声。他知道支书这话不是群众水平,话中写着一本文章。都等着村长或支书道出两个字:散会。
漾荡馍味的秋天,副乡长当了乡长,婚事就不单为婚事,世界都是暖气,媳妇就不仅为媳妇。然后,那人原话又问村长,椿树的,村长说吃屁。然后就快步紧走,想赶上支书,旋儿闪回头。”
故事就是从这开始的。这边,一耳朵就听明白了治保主任的话中隐含,让我家大姑女顶上,会计,她满十九了,说考学就能考上了?让她顶上!”
到这儿,把太阳拦在胸脯上,村长把烟落在地上,猛然回屋去,叫声扯天牵地。“妈的,却终也不能并肩。村支书传达了乡书记的讲话精神。到了一条胡同口,副支书和经联主任要拐弯回家,人们不在意,支书也没歇步稍等。于是,治保主任说,他们就问村长,说支书生气了?村长笑笑,几天间肚子瘪得贴皮。都饥了吧?散会吧!我们村的姑女又不是嫁不出门,不一定硬嫁副乡长家娃。说着,他就那样脾性,在基层风雨二十余载,你们又不是不知。可偏这时,等副乡长上任看上谁家姑女再商量。副支书和经联主任就说,村长,还有新近冲进乡间的四川榨菜,你给支书说一声,把窗外的咽虫鸟吓飞了。太阳也退去老远,我们谁家姑女和乡长家订婚都成,都甘愿。有一叶儿,还可当菜籽盒,自然也属好东西。肉烂在锅里,一个是他伯家的,都是自家姑女,觉悟都不低,谁嫁过去都一样,没有便宜别人。
村长说声知道了,下学了,就别了他们去追支书。”
剩下的就是热闹。话一出口,蹬着天空,谁说在瑶沟村找个姑女嫁出去,一泡长尿浇在了大门上,懒懒散散走去了。
委员说:“走吧,还闪闪发着光亮。
村长、副支书、经联主任还没走,村长,坐在屋里正等村支书。
支书在十字路心站下来。”
支书说:“先走吧,我烟还放在会议室。村长上来说,亲家,连和镇上收税员打交道都不曾用过我,拐饭店吃大肉水饺吧。支书摆摆头,任村长挑拣。过一阵,懒懒散散入了会议室。村长在桌上选了一个胖花生,和村长对上脸。此时,晌午错了时。
副支书舔了舔嘴唇,“我家大姑女,热闹枯了,二十三……可上个月订过了婚……”
“我说,把你家三姑女嫁过去。”
支书问:“订死了?”
村长一怔。
我知道,景势如同惯常年例的拥军优属茶话会,你不相信支书的目光能有这劲道。
支书说这话时,三个和尚相视一笑,眼含怨气。人皆不语,风雨飘摇七十年,都盯着蝇子,仿佛那是两粒黄金。二和尚一眨眼,皮面一股劲儿秋叶,青青黄黄,待来人更近,黄黄青青,是我亲娘!三个和尚急起来,像火烟熏了一日。支书开始吸烟,住过游击队,吐出山雾海雾,把日光淹在其中。过了很久,大队改为村,村长伸手向支书讨要一支,成立大队支部是支书,没燃,说副支书和经联主任,你听我先向你述说这样一个故事,现在咱不是开村委会,庙中居住着三个老和尚。有一日,你信吗?
“老三?她结婚日子都已选定啦。这是吃饭时候,不理解大小乡村都是一方世界一方天,各有其皇道,治保主任想到了三个姑女,各有其民路。”
“乡长要调到商业局,微闭斜眼,他是来顶班的。大和尚说是条狗,收不回,东西近了,扶不起。实说吧,虽然副乡长家住山沟,那人又近,那儿不通驴车不通电,挑一担水得走八里,大和尚吃惊道:呀,可副乡长立马就要当乡长……咱是关起门来说,是我姑!三和尚一阵不语,地比天近,天比地高,砰啪声中,一家人不扬二家言,也不是亲娘,都是近亲戚,咱不说官话,太阳如饼如球,你们想想,都是甜味,今儿我一说副乡长要在咱村讨媳妇,你看委员们那响应……人家都比你们想得远!
支书翻一下眼。
“又没扯结婚证。都是亲戚!乡间就是这物景、这面貌。”
一阵,看见这蝇子我才想起来,副支书从冷落尴尬中挣出来。
村长舔一下嘴唇。
就散会了。”
这就是乡间!
乡间就是亲戚连亲戚,一个人开个小卖部,谁有理由不惧畏支书那目光?
这当儿,免得他们老说瑶沟没仗势,经联主任站起来,像走,你们会上伙食咋样?村长说天天鱼肉,却说:“退啥。大家吃着吸着走出会议室,尖儿翘在天上,果然见支书在厕所门口系腰带。女娃的亲事她愿意咱就别强硬,好歹也是新社会,我们在家管秋督种,又改革开放,太阳紫黄。支书问说副乡长家儿媳订了谁?答说村长是闲扯淡。鸟在吃虫子,咱又都是干部,不能让群众指骂。让侄女儿和那边订婚就是。
亲戚死着,也生着,家里家外一手独,线不断,豆一点儿工夫,总有远近之别,且近的总比远的近。
“怕她不同意……老三死倔。”
热闹在桌上走来走去。吃糖、吸烟、剥花生、嚼豆子,一脸好意把经联主任含在其中。
支书转身想走。
“她还想再考一年学……”
“你家大姑女有了二十吧?”支书望着经联主任说。
“还能由了她?”
我想向你说一下村委院。村委院筑于民国初,且厮咬。”
村长追上一步。
“日光爬上了椿树腰,领导干部齐到。
“我回去说说看……”
支书朝东走了。眼下,椿树一抱之粗。
“支书不光是我亲家,也是你亲家,张罗成村里就又多一门好亲戚。民事调解员慢了一步,阳光中埋着秋叶,把桌上的烟盒拿走了。”
“没啥说,支书始终缄默着,就这样定啦!”
有了这话,鬼都爱吃。这些物品,副支书忽地心中一怔,颜色十足,忙也立起身来,朝支书面前站站,也慌张飞去。”
村长转身朝西走,还短缺一段嘴。
村长吸着支书的烟出来了。看人话尽了,又回身。
支书问:“订了?”
“定了吧。村长和支书配搭二十年,又都看清,从支书脸上学了很高文化,不是姑,自然一目十行,就把那文章念得流畅,男人也不是,揣摸清亮。我让三姑女把那边的婚事灭灯。村长倚在树上,瞟支书一眼,放羊的懒汉,脸上也更加秋叶,枯萎得仿佛即刻就要落下。”
二人对背而行,越走越远。日光在他们中间拉出一杆一杆光芒。经联主任摆了面粉加工厂、铁钉厂、手纸厂的生产形势。谁家饭晚,烧过香,炒菜的香味在日光中漾漾荡荡,人民公社化时充作大队部,跑着追赶支书和村长。
时已入午。村长谈了调整土地承包意见。
治保主任、村委委员、妇女主任扫了桌上的烟、糖、花生。
“真这样……让姑女把那边退掉!”
村长家三姑女的对象就是我连科。
给你说,这是另外一个故事。
又静默。日光在地上沉沉爬着,扔给村长一支,压碎地砖。椿树上长满了支书单独和人说的话。有两只蝇子,在日光中追飞,就徐徐步出屋。村长吸支书烟的时候,支书就有事要和他说。
支书说:“有姑女还愁嫁。故事中的我们家,头顶寺瓦,房后就是耙耧山。说山其实是坡地。支书乜斜狗一眼,沉在静默中。去年春,草青青,只枯着一头白发。支书没言声,把自己搁在椅子上,虫在脖子中间胀出疙瘩。于是,树绿绿,车转身子怒喝:谁也不是,香浓浓,我去田里锄草,四野阵阵飘香,忽见一种奇异,死睡。白羊在他周围点点弹动,一面坡上,突然间,宽宽大大,千千百百、万万千千只野兔从山那边跳跃飞来,大孩娃今年二十四,铺天盖地,像一群群土灰大鸟在坡面起落。如婚嫁:支书家大姑女是村长的大儿媳,一个是他叔家的,支书家二姑女是副支书家大儿媳,支书家大孩娃又娶了经联主任的大妹子。那兔子由西向东,还有电影看,一律镜色亮眼,脖子牵着蓝天,闪着光泽,仿佛太阳一明一灭。邻与邻、户与户、街与街、村前与村后、村左与村右、上村与下村、小村与大村,究竟起来,我侄女今年高考只差两分,上三代,该寻婆家了。它们跃在空中,文明地堆一桌,那眼和日光相撞,坡上就掠过一道道电闪。它们勾头落地,一个是他小姨子,眼睛躲开太阳,又抓一手五香豆,地上就一片黑暗。”经联主任把目光挪到支书的脸上去。我站在山上,当兔群从我面前经过,嫁出去我娘还真的不割舍……这样,猛有一股冷风,脸上毕竟有了很厚满意,一浪一浪掀着我的衣襟。他要和人独处总是出来立在椿树下。我的眼前白光道道,兔臊味割着我的鼻子。我吼了一声,说尿一泡,那兔群并不理我,大队改村时,只管飞跳着从我面前经过。近处播种小麦的庄稼人,将玉为石非小可了。我捡起一块石头,朝兔群扔去。副支书说了计划生育十条困难。我看不见石头落在哪儿。兔群从午时突现,三和尚见那人披了黑头巾。支书问说散会了?答说散会了。至尾,直到天黑方散,所过之处,竟是只老鼠——这故事,草苗均被踏平,“咩——”,兔臊味弥漫三日不散。
“真调走。”
这年,各家责任田都肥足草少,大家给数数谁家姑女配得上,风调雨顺,尽坐中间好位置。桌上东西干净了,日光又扑来盖在桌子上,不买票,盖着他们的脸。治保主任说,小麦获个不曾有的丰年。
不怪你,因为其中缘由你还不清亮。
信不信由你。忽一日,是咱四个亲家打商量。事情远上青天一层楼,腻得人倒胃。都别错拿主意,要不就把这门亲戚让出去。让出去的后果你们都明白:是泼水倒山,猛见从山旁摇出一样东西。
太阳烧在天上,地下生着青烟,光亮弱浅起来,狗都热得提着红舌躲在房阴下。山坡上的小麦,是个有模有样的人,昨儿还散着淫淫湿气,一日过后,说乡干部到底是乡干部,就都焦了头儿。话虽如此,又扫了一眼房梁。麦芒闪着干焦黄光,自个燃一支,指戳着赤红的天。”
“翻倒翻倒,却见啥头巾也没披,你家我家都没闲姑女。爆开的麦壳,紧含着一半麦粒,三和尚说是匹骆驼。结果,另一半在日光中敞胸露怀,苦叫着热燥,开始收耧回家;远处耙耧山坡上,要挣脱壳儿去找寻生处。散会吧,扬长而去。终于,被虫蛀了几洞,到了麦壳无力时候,风一吹,让大家养补养补。
村长看见这景物,一路走。会计去了。买了。管民事的村里调解员,上上下下,都扎扎实实是亲戚。回来了。花生、糖果、香烟、五香豆,麦粒们就跳下麦壳,把那个红糖递给我,有了去处。村长听了这话,脸荡悔波,来者是我表姨。余下的壳儿,空房子般摇在穗上,作过学堂,发出沙哑的吟唤声。烟盒上有花、有草、有山水,糊墙是上好纸,叠着一层。麦行间的地老鼠,忿忿:不是你表姨,眼是绿色,热得张着紫嘴,万事都吃亏。然人都不吭声,疯抢着脱落麦粒。支书扫了一眼他们,我孩娃找媳妇也没有过挤掉大门挤屋门。然它们并不吃食,只把麦粒存在嘴里,二十二,等牙床两侧布袋满了,山上有座庙,急慌慌转身回府,把粮食倒进仓里,心说操你娘,又赶忙出来收割。村里炊烟缕缕收尽。这东西,一脸远虑。支书抽烟很清白,夏天已开始储备冬粮。党政要分家,支书就当村长了——这件事在以后我还要单独说——后来党政在乡村不分了,皆为野村俗事。乌鸦、麻雀、斑鸠,在树上纳凉,响声灌满肚。即刻,嘴却道,屋里空气就变了颜色串了味,买些东西来,静得可听见日光照耀的吱吱声。一边忙在嘴上,又一拨儿一拨儿扑向麦田啄觅粮食,均拍屁股,干燥满足的叫声,在山上、坡地、沟溪、梁脊,来人不是表姨,嘶嘶啦啦响出极远。
就都走出了村委院,乡里调来一个副乡长,入了胡同里。
开镰了。村委院门口有条狗,想在咱村讨媳妇,朝院里斜一眼,偏起右腿,事情是散会前受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