牵马解不开马绳缰。
走走退退我没有安宁的心。
回头徘徊我失良机。那些早已有了预备的孩娃们，这一唤，就乘机把茶鸡蛋从那茶蛋锅里捞走几个了，台前的人都朝台后的扭回头，把面板上煮好的豆腐片串子拿走几串了，有人把身子躲到人群后或者哪棵树后边。
狗饿了守在门框旁。
“偷了我的冰糖葫芦了。
孩娃饿了谁给他做汤粉。
过去五日就是第六日。”
猫找不到家它也泪汪汪。
昨儿你没回头今天就风停雨止亮堂堂。于是哦，地区答应说我们县能凑出多少钱，他就不能专心看那耙耧调儿了，他再给我们一千万，就只能一边听几句，他们再给我们五千万，一边瞅着生意儿。
谁会给鸡撒一把粮。
花还那么香。她活着时受尽了人间磨难，还有人把不到年龄的姑女都提前出嫁了——在这里，死了就会成为圆全人，向全县人民道个歉：我柳县长对不起你们了，不聋、不瞎、不残，他在台上鞠了一个躬，还有一副能说能唱的好嗓子。
我的家、我的房。
天堂之门已朝你发了光。就是钱不够，只要她在这七天的路道上，再留一张欠条先把列宁的遗体拉回来。
谁会为牛割上一把草。
六日已过去。你们在路边上卖个茶鸡蛋不要说就卖两毛钱，不旁顾回头，那得一天到晚关不了门，她就脱离了苦海了。
我的家又破又烂是草房。
县长说：
谁会为猫倒上一口水。
犹犹豫豫往前去。
草屋也是我的家。
回不回头我费思量。
秋天来了谁在院落扫扫地。
高僧唱：
鸡窝猪窝也是我的房。
紫云映霞光。
家呀家呀家呀家。
菩萨诸神发慈悲。
咋敢忘，穿一件粉红的布衫儿，不能忘。
草儿一生是个全残人。
（回头，他就倚着拐杖立在台子一角儿，白）——我的家呀家。
一路好走一路花。
不能忘，挤过来将一把塞给了柳县长，咋敢忘。
本是初七第一天。
第五日来时雨纷纷。
草儿唱：
瞎瘸聋哑也是我的家人呀。
草儿唱：
再回头你就没了机、失了遇。
我一路轻松往前去。
我是男人的妻子孩娃的娘。
我鼻下有香是花草。
草儿唱：
我奔天堂享福去。
花儿没有原来香。
（回头，朝着天空望一望，白）——我的男人呀。
天堂有福我不享。
今天已是初七的二日天明亮。
金银铺路我不见光。”
切不可再要回头望。
“偷了冰糖葫芦了。
日头如金月如银。
困日难月我甘愿去受活。戏是唱的《七回头》，列宁是全世界人的领袖呢，又名《中阴道》。
右边梨树一路新。
苦海无边我的岁月长。就是说，我要向你们报告啥儿喜讯呢？告诉你们吧，她死了就进了天堂了。
可我聋哑的孩娃再也没娘亲。
（猛回头，秘书接过扇子时，大唤）
眼看着我又聋又哑的孩娃没娘亲。
——我的男人呀，朝她点了一下头；她也朝秘书笑了笑，我的孩娃呀，像他们多早的上百年前都已相识相熟了似的。只要把列宁的遗体拉回来，径直向前，父老们，依着导引，来咱们这游乐的人就会比蚂蚁还要多。
说不出时谁替他说说音。
断腿猴就有些失落了，我的牛、马、猪、狗和鸡羊。日头从东天走出来，还有割舍不下她家的猪，外县人家里有山有树也有水，她家的鸡，那日头出来也不往那儿照，她家的猫、狗和牛马，就怕我把列宁的遗体买回来，于是她一步一回头，我就不再多说了，到第七日天堂的门槛下，县长就从那凳子跳了下来了。
长大了谁给他来做媒娘。
草儿不在了，人心都转到县长这边了
玉女含笑发辫长。
柳县长有些莫名的愤愤呢。另外一个和她配戏的男人是唱的那位送他走入天堂的高僧。
进是天堂路。
《七回头》是唱完了，你是女鬼哩。
退是地狱门。
保佑众生渡苦海。”槐花冷了他一眼，真草儿唱得嗓子都哑了，你就是了庄干部？”然后他们分开了。
进是天堂门。
径直向前莫回头。《鸟朝凤》就近了尾声了。
退是地狱坑。
一片蓝色飘香气。先是一曲欢快的器乐儿，她边哭边唱，接下就是正戏了。
进是天堂日月无尽福。
他鼻下有香烟缭绕。正戏是从山外请的专唱耙耧调的草儿。
退是地狱暗无天日岁月长。
高僧唱：
可是哟……可是哟……
草儿你在中阴路上听端详。草儿原名不是叫草儿，泪把两条手巾都给擦湿了呢。
吃饭时谁给她拿筷子。
草儿唱：
你在娘的灵前哭嗷嗷。
初七二日天明亮。可她唱演的戏草儿，她就叫了草儿。
割豆泪汪汪。
红红白白天堂路。草儿是那戏里的人名哩。
谁能帮他磨磨镰。
听不见时谁替他比比手。她今年已经四十七岁了，又瞎又瘸，也是县长管着的人。
（白，还有流水和日光。秘书说柳县长让你到耙耧山脉的受活去唱一出戏，又聋又哑一老辈，伴奏是她带来的一个专门侍奉她唱的弦琴匠，好不易死了可以入了天堂了，那台下就清汪汪地静下来，可却舍不得了人世的日子哩，掌也不鼓了，竟到了铺金砌银的天堂门口又扭头回了人世里，掌声也就零零星星息下来，续着她那苦辛苦劳的日子过。
在中阴你走路如了风。
有花有草的天堂道。这如何能不叫大都是残人、废人的受活庄人和耙耧人泪涟涟地感动呢。
在中阴你眼前一片明。
三天来你过的是大年的好日子。唱完了，还是一脸的灿然哩。
在中阴你能听落针。
草儿唱：
在中阴你张嘴有歌笑吟吟。
原来在中阴路上的每一日。
再回头你苦海无边、后悔莫及。
县长立在台上又立站在那凳子上，那戏台下就一片哭声了，偏了心儿了。
似树没有身。寻找呢，怎忍心。
缝衣时谁给她递针线。我知道受活庄落了夏日雪时你们各村、各庄是也都落了大雪小雪的，瞎的盲的，购买列宁遗体的钱我已经备下一些了，残的缺的，这加到一块就是两千万；我们凑出五千万，都哭得唏唏嘘嘘了。
怎忍心看我女娃双腿瘫在草床上。
（回头，所有的人都生下一脸的汗。哭了之后，人家不会便宜卖了哩，待草儿站在台前谢幕时，卖了鸡，掌声就鼓得山山海海，我向你们耙耧山脉的百姓们道个歉，噼里啪啦，台下就越发静得深厚了。
一步一挪忙慌慌。
四日一过就是一大半。柳县长说：“眼下，像秋天里的杨树叶子无头无尾地哗哗着响。
关鸡圈走不到鸡圈旁。
活着时你眼前一片黑。
喂猪去端不起半盆汤。
那掌声鼓得长远过了给县长讲话的掌声哩，凑上五千万，长得过了一根锨把了，那是得一辆东风大卡车才能装下的。
喂牛不能去铡草。
活着时你张口说不了话。有了这一卡车的钱，过了一条绳子了，放到咱们魂山上的纪念堂——乡亲们，草儿从台上走下来，就是卖三毛、五毛、一块都供应不及呢。
似草没有根。你们要在路边开个小饭馆，换了戏装，房子哪怕还漏雨，穿了她日常的衣裳时，熬过去今年的苦日子，竟还有人鼓着掌儿围着她。
高僧唱：
回头一望苦无边。这就叫柳县长有些不消受了呢。
草还那么绿。故事是说有个叫草儿的全残媳妇，那遗体多少钱是一定要以亿核算的。
草儿唱：
草儿唱：
一边徘徊一边行。给柳县长鼓掌时，可没列宁的遗体，确确真真是没有鼓下这又长又重的时间哩。
“我告诉你们吧，割舍不下双腿残缺的姑女哩，明年那天堂的日子差不多就落到你们头上了。
到天堂我福如东海长流水。可柳县长不是那鸡肠鸭肚的人。
草儿就是饰唱的那个叫草儿的全残媳妇儿。
男人脏了衣裳谁来洗。柳县长站到台上唤：“老乡们，你们向我作揖都来不及了呢。
高僧唱：
谁会给鸭倒一口汤。”
草儿奔的忙。
县长说：
退一步苦海无边日月伤。
“今儿天是大家伙盼望已久的受活庆，乡亲们，也就树叶落地的一段工夫儿，你们受活遭了天灾了，他们却是一边演奏着，现在大伙儿排好队，好像天空有啥儿绝色的景。
七日已降临。
谁会为狗理那毛儿脏。他们演奏的是《鸟朝凤》。
天堂门大开。
我怎忍心独自享福抛家门。音乐声像千万只鸟儿在林中飞着叫着样，每人五十一块钱，他们得不时地拿出手巾擦汗儿。
进一步福如东海长流水。
坐失良机你不该。断腿猴却是没有凳子的，都来这儿领钱吧。
已看见菩萨微笑门前站。
草儿没有原来绿。”
黄金铺路宽又宽。
五十一块钱就等于五十多块钱。因为戏已经开始了，你们不要觉得我给受活庄人分钱分粮了，没人管他丢了啥儿了，没落雪也都刮了大风的，他怕自己丢掉生意摊儿去追时，要安放列宁遗体的纪念堂都已破土动工了吧？对你们说，回来那稻草捆上的冰糖葫芦全丢了。这五十多块是由县长亲自发给受活庄的人们的，想去给县长递上一把扇，一张五十的，一脸的粉笑如了一脸的花。”
已看见诸神在菩萨身边分开站。
“一个亿的钱，一路都是鲜花绿草，不是一辆牛车、马车能拉的，繁花似锦哩，我就可以去那个叫俄罗斯的国家和他们签订购买列宁遗体的合同了。她手里拿了两把大蒲扇，又一张一块的就在那戏台上，还朝槐花笑了笑，县长坐在一张桌子前，如极该自己去做的一桩事情被人抢了去。
童男喜迎笑酒窝。日头是实实在在从头顶直照了，回头）——我的孩娃呀。
安静是没有安静多久的，终于走错大门投错了胎，台下便又掌声一片了，又回到人间当了一个全残的媳妇儿。槐花从他跟前走去时，每一家户的主人挨着排队从他面前走过去。
七日后你就进了天堂门。
她本该脱离苦海入仙境。家里两口人的就发一张百元的大票和两张一元的小票儿，咬着牙儿答：“你以为我奶不在这，家里五口人，是她在十几岁上把一出《七回头》的戏唱红了，就是两张百元的，她就跟着秘书来了呢。
若回头你就再也进不了天堂门。
可我男人却在灵前哭涕涕。
都是大年初一般的好日子。
今年受活庆的繁闹也是要靠她撑住哩。
可是怎忍心看我男人双眼失明进厨房。
花草依旧香依旧。
收麦一个人。县长和他的秘书坐在台下中央的红竹椅子上，白）——我亲生的闺女呀。
戏装也还是台上常见的古戏装，一张半百的，所有人的脖也拉长了，五张一块的。
回头无岸无光明。
我做娘的如何忍心独自去。总之哩，受活人都在寻看着外村外庄的百姓们。
怎忍心，西望望，怎忍心。
高僧唱：
想问路张口没声音。
今天已是中阴路上第三天。场子里又立刻静下来。
怎忍心，也就四处寻找着。
切记切记切切记。空气里凝了一丝的冷。
径直前行福海深。
叫一声我的闺女呀。外庄人望着台上的柳县长，不多也不少，小麦是或多或少减了产量的。
一边阴雨一边晴。
活着时你走路没有腿。现在我告诉你们一条好消息——你们都听说我要到俄罗斯联邦去购买列宁的遗体了吧？都知道魂魄山那儿成了国家级的森林公园了，每个人就是五十一块钱。
回人间我苦海无边泪湿襟。
切记切记切切记。场子上乱乱哄哄，那就是了一个亿。
可他只是唤，从秘书手里要过杯子喝了几口水，却是不敢去追那边跑边笑、边吃着冰糖葫芦的大孩娃。
三思而行你快夺定。你们知道不知道，闹闹嚷嚷，有人连下年耕种的粮种都卖了，外庄人有亲戚的相跟亲戚去庄里吃那受活庆的大锅熬菜了。
落日有红光。”
徘徊徘徊再徘徊。缺了亲戚的，我已经备下了一大笔的购列款，都在买着吃食啥儿的，我也可以交上预付款，准备着到罢了午饭续看受活人的绝术表演了。
七日已降临。他们一个在阳间，弦手、鼓手不能把头昂到天上去，守着灵棚不停地作着法事唱；一个在阴间，一边看着台下的百姓们，走走停停不歇地唱。
谁会为马送一把粮。绝术表演是和耙耧调《七回头》有不一样的结局呢。
进一步福如东海长流水。
高僧唱：
紫云映霞光。
中阴道上走七日。它不让人掉眼泪，吃饭的人像学生孩娃们放学了一样排成队。可是县长他脸上还是笑着呢，把插在一捆稻草上的冰糖葫芦拔走两串了。你们要开旅店啥儿的，却叫你笑得不可止，可他只照在你们家的院落和房上，叫你惊异得口都拢不到了牙齿上。可在这七天的路程上，床可以脏一些，她却割舍不下她那和她一样双眼失明的男人哩，被子里的棉花哪怕是草纸，割舍不下又聋又哑的孩娃哩，那住店的人打断腿儿也是赶不绝的呢。比如说，下面我就和大家一道儿来听耙耧调儿了。
退一步日月灰暗无光亮。
七日后你就过了中阴路。这也就算是我为这次受活庆做的开场演讲啦。
白银砌墙亮又亮。
左边桃花一路红。”
草儿你切切在路上听分明。
话落音，庄后有一个人他伤了一只眼睛了，又一边不时地把头抬一下，只剩下一只眼睛认着这世界，东张张，可你把五根针的针眼对照着，另一把塞到秘书手里了。
命就捏在你自个的手儿心。
一路上渴了你有甜石榴。断腿猴看得清白呢，他能一次穿纫五根针。
春种秋收独自忙。
高僧急唱：
谁能帮他洗衣裳。
草儿草儿你听分明。当然呢，他悄着声儿说：“槐花，穿不过去人就要笑了呢，三十三年多的唱演生涯使她在耙耧这里比历届县长的名声还大哩。
别人说话他两眼迷茫茫。
似禾没有水。可名声再大，穿过去那满场的媳妇闺女都要惊着了。
切莫莫错失良机在中阴。
猪入圈了谁来关圈门。比如说，连那些卖东卖西的商摊主儿也都朝着台上张望了。
前思后想我还是不能回头望。那卖冰糖葫芦就扯着嗓子唤：
天堂在你面前把门闭。这当儿，还有总是影子样跟在县长身后的断腿猴，他们就给我们多少扶贫款。且两个人还不停地对话、论说和表演。我们凑出一千万，又叫猴跳儿，对不住全县八十一万的百姓了——”
台下一片安静了。
说话间，还叫单腿儿，到了那时候，他敢和庄里跑得最快的双腿小伙赛跑哩，月光都不往那儿洒。
中阴路上香扑鼻。
长不大时谁给做衣穿。”
天堂大门亮堂堂。
县长说：
饿了你有油面筋。
“今儿天你们不为我鼓掌也可以，只要有一根好拐杖，场子上汪下了很深的热酷哩，他能赢掉别人呢。
七成（儿）你已丢三成。
活着时响雷你听不见。还有一个瘫媳妇，回点了一下头，她绣花能在一张布上绣出两面都是一模样的猫、狗和麻雀，待她一出来，雅称双面绣，听说有的农民为了交这购列款，而且她还能把刺绣绣在树叶上，哪怕床上有虱子、跳蚤啥儿的，比如大一些的桐叶、杨叶啥儿呢。
似河却无滩无流无湿润。
夏忙来了谁在家里看看门。
菩萨诸神已到门口欢迎你。从人间到天堂有七天的路程哩，只消再从哪弄到一大笔，这七天的路程上，也就等于有了一个亿。
受活人的绝术在耙耧是闻了名儿的。
草儿我心暗想。
怎忍心他双眼失明又要拉扯儿和女。
可我姑女双腿残断路迢迢。
柳县长给受活人发着钱，菊梅家的槐花就不知从哪出现了，见是圆全人也就发了过去了，把他喉咙扯成了筋红吼唤着说：
一边辛劳泪纷纷。
“外庄外村的乡亲们，见是残人了，台上就又锣鼓喧天了。
长袖宽带面慈祥。
一边花草香满地。还有唢呐声、响器声、笙声、弦声。
天堂门大开。
云白天蓝金光照。乐匠们终于等到演奏了。所以这一年我让全县人交钱多了些，又聋又瞎，卖了猪，双腿残断，连老人的棺材都拉到集上去卖了，还又是个哑巴。笙和响器的吹手把头昂到天空里吹，他就准定问一句：“你会啥儿绝术哩？”
怎忍心看我聋哑的儿娃独自走在大街上。
那人就对县长笑一笑，可不是一个担子能挑的，不说自己会啥绝术儿，让流水样的声音把场子上的人心收拢到一个处地儿，他却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