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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干(1)

腾闹起来了,像出门撞在了树上呢

受活庄是在瞬眼之间腾闹起来了,如了大深的夜黑里,原本该是月亮升将起来的,可升起来的却是一轮日头哩。起原先夜里那千百年的月色没有了,照亮了夜的是黄烂烂的日头光。就决定要在受活办下一个绝术出演团儿了,要到耙耧外的世界上出演了,要穿着戏服在城里的剧院台上出演人物了。受活庄里有一丝绝术的,都在县长那儿挂了名号呢。秘书的本儿上,写出了一串名字和他们的绝术名称儿。

断腿猴:单腿飞跑。

聋子马:耳上放炮。

单眼儿:独眼穿针。

瘫媳妇:树叶刺绣。

盲桐花:聪耳听音。

小儿麻痹:脚穿瓶子鞋。

还有庄前六十三岁的盲四爷,因为他一生瞎盲,眼睛虽长着,却是废了用场的,他就敢让蜡烛一滴一滴落在他的眼珠上。庄前的三婶子,因为自小断了一只手,她就能用一只手把萝卜、白菜比两只手切得还薄、还匀称。庄末一家的六指儿,因为他左手长了六根手指头,大拇指上又长了一个大拇指,要说那在受活算不了啥儿残废呢,是近了圆全的人,可他自小恨那多出的大拇指,自小每日用牙去咬那手指儿,日子长久了,那第六指就成了一个有指甲的肉团儿,全都硬了厚趼了,不怕掐咬了,他就敢把那第六指放在火上烧烤了,像烧烤一段老木与铁锤啥儿的。庄子里,老的和少的,凡有残疾又因残有了强长的,是都记在了秘书的本上了,都要成为绝术团的演员了。

要立马离开受活不再种地了,每月领着一份儿工资了,且那工资一老高的吓人哩。县长说谁的绝术节目成了能压了轴的戏,出演一场可以给它一百块钱哩。倘是一天演一场,二十九天就是二十九场,三十一天就有三十一场哩。一场一张大票子,那一个月该是多大一个钱数哦,就是你家有两口圆全人,守在受活种地,一年间风调雨顺着,把所有的地都种成天堂地,过上倒日子,怕也难种出那笔大票儿钱。

谁能不想去参入那绝术团的出演哦。

断腿猴家已经请木匠给他做那特别的拐杖了。瘫媳妇已经回娘家借钱要置办外出的衣裳了。聋子马也已经去找硬柏木做那耳边放鞭炸炮的隔板了。十三岁的小儿麻痹症,他爹、他娘把他准备出门的包袱都已经收拾好了呢。

绝术团是在一夜之间成立了起来呢。明天就要离开村落了。统共六十七个成员人,有十一个瞎子、三个聋子、十七个瘸子、三个断腿、七个残手和坏胳膊、一个六指、三个单眼,加上有个脸上烧烫伤的疤痕人。剩下的都是几个圆全人和差不多的圆全人。在那团里呢,残人是人的主角了,圆全人才是配角呢。他们因为圆全,就只能为出演的残人做些后台的事情了,比如搬搬箱子,抬抬道具;比如帮残人们洗洗戏服烧烧饭,比如道具坏了修理更改一番儿,出演完了要到别的处地儿,圆全人就必须替残人们干那些死卖力气的搬运活儿了。

桐花呢,不消说桐花是团里的主角呢。槐花呢,听说庄子里要成立绝术团去外面世界出演时,便去找了石秘书。石秘书说你会啥绝术?她说不会啥绝术,可我会梳妆,我能把演绝术的人梳妆得干净漂亮呢。秘书就把她的名字写在本上了,还笑着拿手在她的脸上摸了摸,亲昵得像摸自家亲生孩娃的脸。这一笑一摸哦,她回家竟一个夜里没睡着,来日里满脸上都是挂着笑,都是粉淡淡的漂亮哩,人就像只蝴蝶儿,一整天都在庄子街上晃动着,走来走去着,见了人家就说我是出演团的梳妆了,昨儿夜在床上一夜没睡着,一老满身都有股气儿在身上流动着,天亮时还做了一个梦,梦见她从崖上飘着跳了下来了。

她问:“叔,你看我是不是长高了?”

她说:“人家说做跳崖梦是在长个儿。婶,你看我是不是又高了一些了?”

叔们、婶们就果然觉得她好像高了一些儿,比桐花、榆花、四蛾子越发漂亮一些了。桐花、榆花、四蛾子倘是三株春时坡脸上草地没开全的花,她就是开全的牡丹、芍药了,是盛时的月季红梅了,就觉得她似乎不是儒妮子,而是小巧剔透的圆全姑女了,是招人眼目的蝴蝶雀子了。觉得她不光该是出演团的梳妆员,还该是出演团的报幕员。回家和桐花、榆花比比个,果然就高过了她们一丁点,她就觉得自己长个是从石秘书摸了她脸开始的,就盼着石秘书多摸她的脸,再亲她几下儿,让自个立马从儒妮子长成真的圆全人,真的做那出演团的报幕员。

不消说报幕员是该有那顶为漂亮的圆全女娃担承的。

榆花呢,榆花好像没有槐花个儿高,可她却还是被任命去做了出演团的售票员,只有蛾儿听了外婆和娘的话,说不去也就不去了,留在家里了。庄子里一拢共是二百来口人,这就走了将近半数儿,剩下的又都是老人和孩娃,都是那些残疾实笨的人。因为实笨,他就没有在日子中磨砺出一招绝术儿,因为实笨,他就只能在家种地了。

这一天,庄子像被人偷了的仓库一样凌乱哩。街上到处都是借东掏西的人。准备出演穿针引线的独眼,他弄来了几板没有用过的针,到各家各户去换人家用熟的大针和小针。因为那些针被人缝衣纳鞋用熟了,针眼光滑了,也便越发地好纫的了。小儿麻痹症的娘在门口给孩娃赶做左脚的鞋,因为孩娃日后的右脚要穿玻璃瓶儿了,那左脚的鞋底就要更加硬实些,站在地上也更加稳妥些。还有许多家户欲要出门时,忽然发现自家是人老几辈儿除了去镇上赶赶集,原是没有真正出过远门的,家里连提包和包袱都是没有的,连装装衣裳和行李的兜儿都是没有的,这就需要一家一家去借了,借了东家再借西家了。

会做衣裳的巧媳妇她是忙将起来了,连三赶四替人家缝制衣裳了。

木匠们也是忙将起来了,那十七个瘸子和两个断腿儿,还有十二个瞎盲人,统共三十一位,却有十八位是离不开拐杖哩。十八个离不开拐杖的,十三个都想换一杆新拐杖。这样呢,木匠也就忙将起来了,他们手下的叮当声在村落里响响亮亮一刻儿不停着。借东掏西的人的吵嚷声在村街上走来串去,川流不息着。谁家孩娃是个半盲瞎,他因为身上没绝术,被县长和秘书从那出演团的名字单上删划了,便就坐在大街中央扯嗓号啕了,边哭边蹬腿,双脚把地上的尘土也蹬飞起来了。

庄子就是这模样儿了。

明儿一早,这定了名姓的六十七个受活人就要走了呢。菊梅已经有十天没有出门了,从县长和秘书住到庙客房她就没有出门了。

可眼下,她的闺女桐花、槐花、榆花都水样涌在家里卷拾各自的行李衣物了,竟都要随着绝术团离开村落庄子了。

菊梅坐在院中央的石头上,正晌午的日头把院落晒成了蒸笼呢。没有风,汗在她的脸上潺哗哗地流。树荫已经从她身上挪走了,把她抛在那酷烫的日头地,就像把一把菜放在热炒的菜锅里边了。这院子的造构呢,本是两排四间厦房屋,三间上房的簸箕宅,她和盲姑女桐花,睡在上房地,其余的槐花、榆花们,一堆儿住在了两边的厦房地,一间房地两张床,各自的衣物都放在自家床头上。没箱子,有箱子那屋里也没有地处摆了。她们在那屋里挤生了十几年,像在一个窝里挤够了的鸟,终是欲要满月出窝了。这个问娘说,我的那个粉红布衫去哪了?分明是昨儿还叠好放在床头的,这咋就一瞬眼间不见了。那个问娘说,我的那双平绒布鞋去哪了?前天我脱下来就放在床下的呀。

坐在那儿望着进进出出的姑女们,菊梅是一概不去应言的。她心里的茫然,如了一大片山脸上的野荒地,原是植种着庄稼的,四季分明地春种秋收,秋播夏忙地收成着,可眼下那些种地的人转眼间都要走了哩。地要荒了哩,人心也随之相荒了。她知晓庄里这几天生发了天大事情了。一个出演团要变了受活的命运了,如那个人那时候一下子变了她的命运样,这时要变了一个庄人的命运了。说起来,就像大旱岁月里卷来的一股水,即便是了大洪水,谁也无力去拦阻庄人们朝洪水涌过去。她想,她们要走就走吧,水是要流的,即便是鸦雀,也是终归要飞出窝儿的,就随她们去了吧,便悠悠地叹下一口气,从日光处的石上立站起来了。

出门了。

她觉得她不能不去见见那个男人了。

她就去了庙客房。

时候是往日歇息午觉的时候儿,可今日午时的当儿里,街脸上的人们却像都在为一台大戏忙碌着。昨儿受活庆都还在绝术表演哩,今儿这些表演的人就准备着要出门远行了,要去做另外的人样了,过着另外日月了。忙着的受活人,无论瞎子、瘸子、圆全人,都是一脸红粉的喜庆哩。

碰到了人,人家说:“菊梅呀,你好哟,四个姑女有三个都成了出演团的成员啦。”

她就笑笑,淡笑着,无可言说啥儿呢。

人家说:“菊梅嫂,日后你家的钱是花不完了呢,我去借时可千万大手一些呀。”

她亦笑,淡笑着,无可言说啥儿呢。

也就到了庙客房。庙客房里正有一对夫妻下跪哩,是一对圆全人为孩娃向县长求情呢,县长就坐在正房中间的椅子上,大晌午,他有些瞌睡了,一脸的慵懒如黄泥样挂在他的身上和脸上。秘书不知去了哪儿了,只他独自在屋里,因了瞌睡,貌样上似有些生气地盯着面前跪着的圆全人:“你有话起来说。”

那跪下的就倔倔地下跪着:

“县长哟,你不答应我们就死也不起哩。”

他也就又耐了性子了:

“你娃到底会啥儿?”

“他虽人样儿丑,可他能闻到几里路外的麦香味。”

县长说:“我也能闻到几里外的麦香味。”

那夫妻就有些急焦了:

“他在庄里还能闻出庄里谁家蒸馍了,能闻出那馍里卷了芝麻还是卷了葱花和韭菜。”

县长想了想:“真的吗?”

那跪下的就说我去领来你试看试看吧,他能闻出这屋里哪有潮湿哪有煤烟和哪有老鼠屎。可虽他们说得多逼真,县长还是扬手摆了摆,说你们走了吧,待我睡起来,把孩娃给我领来试看试看再说。然后那对中年夫妻就朝县长磕了头,也就起身退着出去了。庙院里的几棵老柏树,在院里铺了极厚的浓荫儿,菊梅在那树荫下立马落汗了,凉爽了。她望着那退出的一对两口儿,原来是庄里的瓦匠和他家里的,就彼此对目望了望,想说啥,又都没有说,因为菊梅看见人家脸上的不悦了,明了那是因为她的一堆姑女大都入了那团里,可人家一个儿娃竟没选进去,也就生了芥蒂了,彼此间冷漠漠地看看走了呢。脚步声在庙院的砖地上,像松软的桐木落在石板上,空空的,却响亮,传出老远老远哟。

菊梅在老庙门口站下了,人在外,目光全都探着进了屋子里。柳县长已经开始闭目打着盹儿了,人仰在椅背上,双手依然交错着,如皮带样勒在脑后边,把那椅子微轻微轻地摇晃着。不消说,他是一个身心都入了睡的轻快里。忽然间组办起了一个绝术团,像一出门撞在了一棵摇钱树上样,购买列宁遗体的款项冷不丁儿就有落处了,得来间全都没耗啥儿工夫呢,这如何能不让他感到消闲哦,受活哦。庙正房还和起原先是一样呢,三间房有两道界墙分开着,界墙顶的房梁上,画有龙、凤、神的花图案,梁下的界墙上都糊了旧报纸。正面墙壁上,贴了一排四张的人物像,前面三张是很早的哪些个年月张贴上去的,是马克思、列宁和毛主席的像。有胡子的胡子上已挂满了尘灰了,没胡子的唇上和鼻凹里就堆满了日子里的灰。那相纸都被日子变得黄脆哩,仿佛手一摸,纸会碎落一片儿。可后面那一张,却是簇簇的新,中年人,平头发,脸上飘满了红灿灿的笑。立在门口上,盯着那一排像,菊梅心里先还有些荡激激的味,想起来出门时该把头发梳整一下儿,该换一件新的衣裳啥儿的,没有换,就有了后悔了,及至果真到了这个处地儿,看到那四张贴像了,她心里荡激激的东西就凝在了心里边,变成了忽冷猛地一个惊。那第四张像,就是柳县长自己的标准像,他和前边三张并排挂在一个处地儿,如让菊梅惊一下,怔一下,心里荡激激的东西就都凝住了,不再流动了。就那么木然地立在县长面前的老远处,门外边,她如见了个惯常的熟人样,并没有太多的异样呢。她有些明白刚才心里荡激激的东西如何转眼里就成了硬块梗在心里了,一来是因为他胖了,脸上有了赘肉了,原来的那个清瘦的样子荡然不在了;二来是因为他把他的像挂在墙上了,挂在了那三张像的后边了,使得她一下子觉到她和他间的距离成了路程了,那路程远得没法儿丈量哩,如天上地下呢。就那么木然然地立在门口前,本想再往里踏上一步的双脚死在了门口上,盯着他,望着正庙屋的墙墙与角角,过了老半天,她才轻轻地咳了一下儿。

他原是醒着的,她的一咳他是听见了,可他因为正瞌睡,就没有睁开眼,便不耐烦地摇着椅子说:

“有啥事等歇完了午觉再说行不行?”

她说:“我是菊梅呀。”

他便把晃着的椅子的四腿稳在了脚地上,睁开眼朝房里房外看了看,怔怔地把目光在她身上落一会儿,又看着庙客房的大门口,冷冷清清地。

他说:“我没通知你来你咋来了呢?”

她说:“我来看看你。”

他说:“我把你的几个姑女全都弄到绝术团里了,她们以后都拿工资了,你的日子日后就要好过了。”说着又瞟了她一眼,柳县长接着道:“你抓紧存些钱,等我把列宁遗体买回来,放到魂山上,每天间受活庄的梁道上都有络绎不绝的游人了,那时候你再抢先一步在梁上开个饭馆、旅店啥儿的,你的日子就过到天堂了。比我的日子还要好了哩。”

也是还想要问他几句啥儿的,对他说几句啥儿的,可听了这番话,她就不知她该问啥儿了,该说他几句啥儿了。再抬头看看他那挂在墙上和那三张并排了的像,瞟他一眼儿,也就转身慢慢往庙客房的外边走去了。

他迟疑一会儿,从椅子上立起来,也看了墙上的像,又目送着她说了句:“都是秘书挂弄上去的,图我有个高兴呗。”

她就把步子在院里慢淡下来了。

他却说:“你走吧,我就不再送你了。”

也就从庙客房的院里出来了。庄街上的日头灿黄灿黄着,热浪子一荡一荡的,一冷猛从堆满阴凉的院里走出来,她的头忽地有些晕,像整个人在一个水锅里煮了一场样,既没有后悔自己不该来见他,也没有见到他后心里多出些激悦啥儿的,可待她到了往家拐的胡同口,看左右没人了,前后也都空荡了,泪就在脸上一老泉地涌了出来了。她立站在那儿,冷丁儿抬手朝自己脸上掴了一耳光,骂着说:

“贱!贱!你去看人家干啥呀,该死的你咋这样贱!”

掴打了,不哭了,立站下一会儿她就回去了。

茅枝婆倒下时像了一捆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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