区武装部的一位中校军官在办公室里跟我说:“你的那把枪,由我们保管吧!”
“枪?什么枪?”我瞪大眼睛,十分诧异地盯着他。
“手枪,五四式的。”他斜靠在沙发上,往前倾了倾身子,把烟灰弹到烟缸里。
“开玩笑,我哪来的什么手枪,真的,假的?”我紧张地笑了笑,从他对面的椅子上站了起来,摊了摊双手。
“真的。你确实有一把枪,是我们发给你的。”中校又往烟缸里弹烟灰,但烟头掉到了茶几上。他慌忙把它拣起来,又拍了拍裤子,把散落的火星拍到了地板上。
“嘁,简直是笑话,你们什么时候发给我枪了?”我认为这位肩上扛着“两毛二”肩章的家伙在恶搞。
“去年就发给你了。”他平静而肯定地说。
“去年?我一个普普通通的老百姓,怎么会发给我枪呢?”我感到莫名其妙。
“您不是普通老百姓,您是领导干部并分管民兵预备役工作。”中校特意用了“您”来尊称我。
“我只是建筑公司的负责人,又不是军人,怎么会持有枪支呢?”我还是希望他明白。
“是的,您不该自己持枪,所以我们替您保管。”他诚恳地向我解释。
“可是我没有枪,不存在由你们替我保管的问题。”我争辩着。
“您有枪,这是规定。”中校一字一句地说,“您的职务和您分管的工作,都需要配给一支手枪。这是规定,也是您的待遇。您公司的职工中有相当一部分属于预备役士兵,所以您一定要有枪。我说明白了吗?”
“你是说明白了,可是我却听糊涂了。”我急得面红耳赤,“问题是我从来就没有见到你所说那把枪,你明白吗?”
“是的,明白。不管您见没见过那把枪,您实际上都拥有那把枪。手枪,五四式的。现在我们请求您把枪交给我们保管,这是枪支管理办法里明确规定的,请您配合。”中校从沙发上站起来,严肃地看着我。
“真是荒唐。我确实没有枪,你们可以彻底地搜查嘛,谁都知道私藏枪支是违法的,我怎么会弄把枪藏着呢?”我焦躁不安地大声嚷着。
“您说得对。正因为私人不能持有枪支,所以我们区里枪支管理部要统一保管。”中校保持着立正的站姿。
“可我没有枪,你难道听不懂我说的话?”我急得想跳起来。
“不是我没听懂您的话,而是您没听懂我的话。从理论上讲,您的确该有一支枪,手枪,五四式的。但它不能由您随身携带,得由我们归口管理,必须存放在上级指定的军械库里。”中校耐心地告诉我。
“你等等,让我把头绪理一理。因为我的职务和分工,我好像应该拥有一支手枪……”
“不是好像,是真有一支手枪。”他打断了我。
“好吧,就算我有吧。”我摆了摆手。
“不是算有,是真有。”中校又打断了我。
“好吧,我算服了你啦!那就真有一把枪,我却从未听过,也从未见过,今天你专门来取这支根本就不存在的五四式手枪并要替我保管,是这样吧?”我彻底迷惑了。
“差不多吧,就是这样。”中校勉强地露出了一丝笑意。
“那你拿走吧。”我绝望地摊摊手。
“不行。凡事都要有程序,何况是枪支管理这种大事呢,更是马虎不得。”他口气威严。
“那好吧。什么程序?我大喊一声‘手枪’,你听到后回答我,‘由我保管’如何?”我几乎要疯掉。
“没那么简单,这不是儿戏。”中校边说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来,“这是枪支保管委托书,请您签字。”
“好吧,我签。”我从桌上的笔筒里抽出一支签字笔。
“还有,这是两份收据。”中校又掏出两张薄薄的小纸条递过来。
“这是什么?”我不解地望着他。
“这是枪支保管费。一张收据是补交去年的,另一张是预交明、后两年的。”
我赶紧让财务部门把钱交给中校。从此以后,我也就成了一位有枪的人。
嘴巴印钞机
老钱讲课出了名,人称“讲课专业户”,自封“嘴巴印钞机”——赚了不少钱。
二十多年前,他就开始沿着铁路线四处讲课,那时外出讲课的教师寥寥无几。老钱当时只顶个讲师的头衔,所到之处却有不少人称他为教授。这种叫法着实让老钱美滋滋地脸红了几回,喊的次数多了,他也习惯了,不再半推半就地去更正。事实上,凡是在大学里教书的,常被圈外人视为教授。有时候,就连食堂里的大师傅、学生厕所的保洁员也会获得校外人士的“教授”尊称。更何况,在老钱看来,教授头衔也是迟早的事儿,早喊几年只相当于提前支取利息而已。
那些年的讲课报酬很低。一个课时也就是三五块钱,讲一天下来,能凑个20块钱的整数就不算少了。那时教师的工资一个月也不外乎60块左右。
靠讲课,老钱成为全校先富裕起来的少数教师代表,“万元户”的桂冠“压”得他飘飘然。同系的老师们说,老钱常在大庭广众之下夸张而放肆地打饱嗝。教研室开会时,老钱偶尔还能从跟随着他走南闯北的帆布包里掏出一把花生、大枣之类的外地特产请同事们吃一吃。大家既羡慕又有点儿瞧不起。
凡事就怕持之以恒。一晃二十多年了,老钱在校外讲课从未间断过。他的名气大了,报酬高了,收入多了,生活方式也变了,只是教授的职称没有评上。老钱也看透了,不再缠着领导要职称,也不再拿着药瓶跑到人事部门以死相挟了。他发了疯似的满世界讲课,自己买了辆“本田”,早就替换了十几年前的破自行车。远途讲课也不用坐火车硬座,整天飞来飞去,用他自己的话说,是“专职飞行员”。
除了赚钱,老钱这些年至少还赚了四任新太太(原配夫人早离了)。据说,每到一处,女学生中总有一些崇拜者簇拥着他。他自己也不避讳,常夸口“打起行囊走天下,处处是我家”。系里的同事们又说他是“播种机”,邻居们传言常有操着各地口音的年龄不等的男孩女孩敲他的门认爹。
老钱的名声大了。从街头上的各类招生、办班的小广告上,经常可以看到他的名字。
有人说,老钱太狂了,竟说自己的嘴就是“印钞机”,结果被税务局盯上了。一查果然不负众望,个人所得税几乎从未交过。补税、罚款加判刑,一样也没少。
半年后,老钱又获得了自由。他只在家里歇了两天,又重操旧业,发誓要把损失夺回来。
人说祸不单行、福无双至,老钱这一次出来好景不长,先是嗓子出了问题,突然就失声了,在讲台上只见双手乱比画,大嘴跟着一张一合的,就是听不到动静。他只好到医院治疗,声带做了手术,后来好不容易出了院,算是能说话了。回到家里,不知是哪路歹人,假装前去探望,愣是把老钱捆到椅子上,用铁棍把他的膝盖打成粉碎性骨折。他的第四任太太报了警,警察赶到现场,一询问,老钱矢口否认,说是自己不小心摔的。
老钱有些日子没出去讲课了,因为现在经常能看到他架着双拐在家属区的小花园里散步,嘴里不停地叨咕着,像是在讲课。
背后
除了工作,康老板没有别的爱好。
他乏味、单调,在员工们眼里,康总是一个工作狂,一部永动机,一位脱离了低级趣味的抽象的人。
他是公司的创始人,拥有偌大一家公司,既是董事长又兼总经理。
康总是商界的成功人士,是他人议论和关注的焦点人物。一个成功者的背后总有一连串感人的故事,他的故事却无人讲述,包括媒介小报。从康总口中,只能听到工作。
公司里没人谈过老板的私生活。他们看到的老板总是坐在办公室里,或谈判桌前、主席台上。他早来晚走,不玩牌、不搓麻,更不玩企业家们独享的高雅的高尔夫球。
更令人不可思议的是,老板似乎没有女人。他从不跟公司里的美女们眉目传情。在这方面,他简直不像一个现代老板,甚至连标准的男人都谈不上。没有女人的日子对于男人,特别是有点儿地位的男士来讲,那就如同在没有阳光和空气的环境里生活。
然而,康总生活得很好。他四十多岁,相貌堂堂,独身一人,脸上没有缺憾的神态。
为了钱?为了财富而放弃了情感?似乎不像。他曾慷慨解囊,捐资助学,救灾济困。为了名?他一贯低调,尽量避开媒体的追踪吹捧。他有病?只能是这样。有人背后嘀咕过,说他那玩意儿不行,是个包装精美的废品。
康总交往极少,言语不多。从秘书嘴里,人们只知道他喜欢读书。员工们都怕他,觉得他很神秘,很冷酷,很无聊,很枯燥。个别自信的小姐曾试图去扰乱他的方寸,均遭冷遇。他是一个无法接近的人,女士们说,看到他那张脸,就像是“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刻”,从表情神态到声调语气都给人一种危机感,比法院公告还严肃,据说没有人看见过他的笑容。
突然有一天,公司上下传播着一个爆炸性的新闻:康老板笑了。那是秘书亲眼所见,这秘密也是从秘书嘴里最先泄露的,绝对可靠。
何时、何地、何种原因使老板那张水泥浇铸的面孔恢复了笑容?在追悼会上。
老板的一位朋友也是他中学时代的同学英年早逝,他生前是政府最年轻的领导干部。康总一身黑装参加了朋友的吊唁活动,他缓缓地经过遗体前,恭恭敬敬地深鞠了三躬。他向死者的亲属表示了深切的慰问,并紧紧地握着朋友遗孀的手,把嘴贴近她的耳朵,深情地说:“这回该轮到我了,我等了你二十多年,我觉得我有资格有条件得到你。”
“是的,我们再也不用偷偷摸摸了。”她声音颤抖着。
那一瞬间,一丝笑容从老板的嘴角散开迅速扩展到整个面部。
秘书说,她看得真真切切。
耳鸣
从老婆出国的那天晚上起,他就感觉到耳鸣。
他躺在床上,耳朵里老是有响声,一会儿唱歌,一会儿说话,一会儿嗡嗡地叫,一会儿又吱吱地响。他烦透了,翻来覆去地睡不踏实。向左边躺着左耳朵的声音大,向右边翻身右耳朵的响声大,他干脆平躺着,那样似乎好些,但两个耳朵里总是不清静。
第二天上午,他早早地去了医院。他把症状跟大夫做了详细的描述。医生认真地检查了一番,说他中耳有炎症,让他先打三天的抗生素,还开了口服消炎药。
三天过后,耳鸣的症状仍未消除。他决定去看中医。中医为他号过了脉,还看了看舌苔,最后确诊为肾虚。大夫建议他节制房事,并给他开了汤药,让他用砂锅煎服。他觉得还是中医说得有道理。
吃了一个礼拜的中药,病情仍不见好转。他心里有些慌了,决定再去精神病院的心理科看看。医生非常耐心地听了他的自我感觉,并详细询问了他的成长经历,提出了许许多多很有意思的问题,比方说,小时候你的父亲揪过你的耳朵没有,是否有过性幻想之类的事情等等。他一一做了回答,大夫建议他心理放松,早晨不要赖在床上,要对着绿色植物做深呼吸等等,还给他开了些调节情绪的药物,包括维生素等。大夫说,过一周后再来瞧瞧。
他把西药、中药和调节神经、辅助睡眠的药一块吃,吃得胃里很难受,食欲大受影响。一个月下来,人瘦了许多,但耳鸣的症状还是没有消除。
妻子如期回国了。他一脸沮丧地向老婆倾诉自己的病情和承受的痛苦。
“耳鸣?耳朵里一会儿唱歌,一会儿说话,还嗡嗡吱吱地乱响?奇怪,你老是得一些怪病。哎,你把我那个袖珍收音机弄哪儿去了?我本来出国时要带上的。”她一边说一边去床上四处翻,她把他的枕头使劲一抖,从枕套里掉出了个火柴盒大小的东西。
“呸,还耳鸣呢,收音机一个多月没关,都快没电了。”老婆冲着他嚷道。
报警
大刘最近眼皮老跳,左右都跳,跳得他心里很烦。
他总觉得要出事儿,“眼皮跳,灾祸到。”他小时候就听老人念叨过。
大刘平时不迷信,只是最近几个月,心里才开始犯嘀咕。
他的担心不是多余的,他老婆下岗后迷上了美容、化妆、养颜之类的回春术,整天地跑发廊、驻颜屋、洗浴厅等有争议的场所。大刘怕老婆由于年轻失业而改变了人生观,顺势滑进另一种不体面的生活方式中去。
他属于“怕老婆”的大多数男人之一。对于妻子的选择,只能提出间接建议,而不能直接反对。看着老婆一天天变得花枝招展,香气熏天,他心里酸溜溜的,又担心被坏人利用。
老婆性情开朗,无所顾忌。对于大刘的忧虑她不屑一顾。
粗心大意容易出问题。一天傍晚,老婆在回家的路上被人盯上了,劫财加劫色。手提包和项链、戒指全让人抢走了。劫色未遂,只是把胸衣和裙子撕开了,如果不是有汽车路过,她的清白肯定保不住。
大刘越发紧张了。他不敢过多地怪罪老婆的穿着打扮容易诱发别人犯罪,只劝她小心点儿,别深更半夜才回家。
过了没几天,大刘下班后发现家里的门敞开条缝。他心里一紧,蹑手蹑脚地溜进客厅。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天啊,他老婆满脸是血地躺在沙发上一动不动,那血从额头到脖子,红红的,稠稠的。他吓坏了,断定妻子遭到了不测。人看来是救不活了,脸上的血差不多快凝固了。大刘镇定地从房间里退出,他怕破坏了作案现场,影响警察破案,之后用手机迅速拨通了“110”。
警察一阵风地赶了过来,他们进入客厅准备验尸。他老婆一骨碌从沙发上坐了起来,嘴里尖叫着。她说,吓死我了,我刚做了个恶梦,有人要杀我,你们警察就来了,怎么这么灵呢。你们警察怎么知道的,你们还管做梦的事儿?
警察们大眼瞪着小眼,大刘战战兢兢地指着老婆的脸,半天说不出话来。老婆笑得前仰后合,说这是西红柿美容法,效果可好啦!
警察们悻悻而去,大刘跟在后头直向警察说对不起。警察倒挺开明,说没关系,我要是看到一个女人涂成这模样躺在那里,我也会报警的!不过,下次你看准点,看看她到底喘不喘气。
如果
初中时,我们的数学老师姓关,四十来岁,尊名一时想不起来了,只知道学生们背后都喊他“关大腚”。
关老师的脾气急躁,说话有点儿大舌头,吐词不是很清楚,常把“定点坐标”说成“腚眼坐瓢”,男同学吃吃地偷着笑,女生们则红着脸低着头。
我们一致认为,教师这个职业限制了关老师个性的发挥,否则的话,他可能会干出惊天动地的大事来。
关老师上课时常说:“如果我不是老师,我就一脚把你踢出去,让你这个小兔崽子叽里咕噜地滚到粪坑里去喝屎汤子。”还好,他始终没动过脚。
他有时指着我们说:“如果我不是老师的话,我就一巴掌扇过去,扇倒你们一排,让你们满地爬着四处找牙。”我们吓坏了,眼睛一直紧盯着他那双粗糙的大手,生怕朝我们抡过来。
他还说:“如果我不是老师的话,我会把你们这些猪蛋子一样的脑袋一个个全切下来,拿到操场当球踢,直到踢烂了为止。”当时我们有不少同学为这事做过恶梦。
关老师曾经警告过我们:“如果我不是老师的话,我非得把你们剁成肉馅,然后包成饺子。我才不稀罕吃呐,我嫌臭,我要把这些饺子喂我家的狗。对,我家没养狗,那就喂我二大爷家的狗,呸,我没有二大爷。笑什么,再笑我撕烂你的狗屁股嘴。”
对于女学生他也不管不顾。他把我们班最漂亮的班花从凳子上拽起来,大声喝斥道:“如果我不是老师,我就把你这个小狐狸精扔到火堆里去,烧成灰!”
关老师如今已不在人世了。临终前,他曾在精神病院里住了两年。
同学们聚会时,大家经常提到他,总觉得不知是什么地方不大对劲儿。大家一致认为,幸亏他的那些“如果”保护了我们。如果关老师不选择教师这个工作,不知会有多少人惨死在他的手下。
怪物
庄稼人不识字,只认得庄稼。
庄稼汉生了个儿子是个怪物,三岁时就能把糊在墙上的报纸念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