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给的那点儿钱,还不够今儿个做菜、买酒的呢,我上哪儿挣钱去?都快死的人了。”老太太抹了抹眼角。
“一、一、一见你掉眼泪我就烦,这、这、这顿饭菜能花几个钱?一、一、一家三代聚在一起一年就这么一回,你、你、当老的还能不花点儿钱,这、这、这年头儿,一、一、一家就一个孩儿,想、想、想凑这一大家子还凑不起来呢!别、别、别抹眼泪了,快、快、快端起杯子,我、我们这些小辈人跟你喝一杯。”老二舌头硬了,但话还能说明白。
老太太苦笑着刚想把酒杯端起来,老六家七岁大的小丫头却一下子向奶奶扑了过来。她用小手紧紧地抓住老太太的脖领子,一个劲儿地尖声叫着:“奶奶,我昨天还给了你一块糖,你说我够不够意思,够不够意思?”老太太仰面朝天地倒在炕上,脖子被孙女的小手卡得死死的,“够、够、够、够意思”,老太太使用浑身的力气,终于吐出这几个字。
陪读
学生公寓的门前聚集了一百多人,这还不包括值班人员花了三天时间劝退的二百多人。
“我们准备起诉校方,让校长和你们这些看门狗统统进监狱,亲自尝尝法治社会的铁律,到那个时候有你们好看的。”
“我们这些学生家长可不是好惹的。我儿子他三姨夫在公安局里当干部,二舅是法院执行庭的庭长,他小姨跟市长的关系非同一般,你们不要狗眼看人低,小瞧了我们的能量,惹急了我们啥事都能办出来……”
“说得好!我老公可是现役军官,上校军衔,他要是发起脾气来我可劝不住,说句话能把一个团的兵力拉过来,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我是电视台的记者。我女儿也住在这栋楼里。我不信你们就不怕曝光?别说这么所破大学,环球食品集团怎么样,我说它液态制品里大肠杆菌超标就超标,媒体一报道,说垮就垮,老板都跳楼了,早干什么啦?哼,跟我较劲儿,连点儿原始股票都舍不得送。我让你牛……”
“咱家可有人在审计部门工作,专门审计高校的。只要我打声招呼,你们这大学就甭办了。这年头谁敢说经得起审计?财务上违规的事儿多了去了,你们可别不识相,我们家长可是给学校留足了面子,可别给脸不要脸……”
“就是嘛!上大学又不是蹲监狱,凭啥管得那么严。再说现在的监狱也都人性化了,宽松得很。我弟弟原先是个大老板,被判了十年,说是犯了贪污行贿罪。进了监狱比以前还滋润,三天两头出来吃饭喝酒打高尔夫球。钱这东西就是好使,给钱行不?你们开个价……”
“什么叫娇生惯养啊!我那孩子可是市里的状元,别说自己洗衣服了,就连每天挤牙膏我都舍不得让他干。哪能让他分散精力呢,这事儿他爷爷、奶奶、爸爸全包了……”
“我儿子也是学校里的尖子生,将来顶不济也能成个科学家,怎么能浪费宝贵的时间去洗碗叠被呢!那可不行,人才需要保护,这可是原则问题……”
“我女儿可是个天才,不仅数理化门门全优,钢琴过了八级,舞蹈比赛还拿过大奖呢!从小到大我们全家没让她干过一点儿粗活儿,每天晚上睡觉都是我哼着催眠曲哄睡的,要是离开了我,失眠了谁负责啊……”
“咱得上升到讲政治的高度来认识这个问题。我们培养的可是社会主义事业的建设者和接班人,那是国家的未来。我们可不能让学校的这些不尽人情的规定妨碍了人才的健康成长,如果校方不让我们这些家长和保姆陪住,那就是不讲政治……”
学校经过研究,决定部分接受家长的建议,同意每天下午三点至五点,晚上七点至九点允许家长或保姆进入宿舍为学生叠被、铺床、梳头、洗衣服,但刷牙、洗脸、上厕所等事必须由学生本人独立完成。
校方决定一经公布,多数家长表示可以理解。只剩下十几位家长仍坚持己见,并扬言要在学生公寓大厅和过道里日夜静坐。
奖励
我一个同事的小孩叫闹闹,两岁时进入幼儿园,很快就成了班里的先进分子。
幼儿园里有一套完善的奖励制度和评价机制,随时表彰那些表现优秀的乖孩子。优秀的表现包括吃饭快、拉屎快、穿衣服快、系鞋带快……不剩饭、不掉渣、不打人、不哭、不笑、不说……以及捡到东西要上交,遇到违反纪律的小朋友要及时向老师举报等等,内容庞杂,名目繁多。
表扬与奖励的权力归老师所有,即表扬谁与不表扬谁全由老师一人说了算。奖励的方式以精神鼓励为主,偶尔辅助于物质刺激。奖品多为小红花和小红旗。
小红花是用橡皮刻制的图章盖在孩子们人手一册的评价本上的,有时老师还会直接把图案印在孩子的手心、手背和额头、脸颊上,以突出奖励的时效性。手上、脸上的小红花容易被擦掉,所以每当获得此种奖励时,闹闹总想方设法避免洗手、洗脸,必须洗时也格外小心,生怕一不留神抹杀了自己的光荣。
闹闹对于小红花和小红旗相当在意,绝不轻易放过任何一个可能得到奖励的机会。他吃饭、拉屎的速度从全班最慢变成了第一名,赢得了无数个小红花。为此,他有好几次差点儿被包子噎死,有一回喝汤呛得鼻、口流血被送到了医院抢救。后来,他逐渐摸索出一条既不被撑着、噎着而又能夺得冠军的秘诀,那就是趁老师不注意时,把馒头、米饭塞到衣兜、裤叉、背心、鞋袜等隐蔽处,再若无其事地专心把碗盘舔干净。闹闹从不掉米粒,餐具舔得能当镜子用。即使偶尔弄撒了饭菜,也会坚决机智地把责任推到邻座的小朋友身上。
至于在拉屎方面,闹闹简直是个神童。当动作慢的孩子还没来得及蹲下时,他已经提上裤子啦!他学会了憋,经常憋得肚疼脸紫,每当他妈妈在幼儿园的大门口亲到一天未见的宝贝脸蛋时,准有一股臭气从裤筒里迅速升腾。他妈妈鼓励说:“儿子,为了荣誉,值!妈妈愿意天天给你洗裤子。”
小红花积累到十枚以后,老师就加盖一面小红旗。每个小朋友红花和红旗的获得情况被制成一个图表展示在教室后面的宣传墙上。闹闹多次名列榜首。个别月份他被排在第二第三名,这会使他变得很沮丧,他的妈妈——也就是我的同事也会跟着情绪低落。每当遇到这种情况时,她总向我抱怨和声讨世道的不公以及社会风气的腐败。因为据她了解,那两个跃到她儿子前面的孩子的家长是当官的,有权有势,老师不敢惹,于是,她便隔三岔五地给闹闹的班主任老师送点儿小礼物。
闹闹越来越多地掌握了获奖的窍门,他觉得光靠吃饭、拉屎不行,还要在其他方面有所突破。自己要想在光荣榜上永居第一,不仅要自己争的红花、红旗多,还要让别人少得表扬。他有时会故意把饭粒扔在旁边的小朋友的桌子底下或者偷偷地把小伙伴的鞋袜藏起来。闹闹更热衷于向老师告状,瞪大眼睛不知疲倦寻找他人的错误和毛病。如果老师不及时地给他盖上小红花,他甚至会去找园长连老师一块儿告。
闹闹强烈的荣誉感一直保持至今,他现在已经是一名中学生了。自上小学起,他妈妈便把学校和单位里的各种奖励办法运用于家庭教育当中。她先后为儿子自制了各类奖状、奖杯、奖牌,并不时地为儿子颁发奖金。所以,闹闹的成长过程充满了激励和赞美。
与此同时,闹闹的妈妈也就是我的同事深受孩子的感染,只要一有机会,便不遗余力地去争取获得她“应得”的荣誉。几年下来,她多次获得了“工会积极分子”、“爱国卫生标兵”、“热心人奖”、“广播体操大赛最佳观众奖”、“合唱节优秀加油手”等等,去年的超女比赛她也疯狂参与,还跳到台上手舞足蹈了一阵子直到被轰下来为止。她为此还赚了一张“勇气可佳”证书。
她很为自己的儿子骄傲,常死拉硬拽地逼着同事到她家里参观闹闹自幼儿园开始所赢得的各项奖励的实物证据。我先后瞻仰了不下十次。她热切地期待着每位参观者的观后感,大家无不“哎哟”、“哇塞”惊叹一番。有一次,她满含热泪地望着我,让我替她预测一下儿子的未来,我深思良久,十分肯定地跟她说,闹闹将来一定会成为勃列日涅夫。
我的同事显然对这个古怪的名字感到陌生。她不知所措地笑了笑,希望得到我进一步的解释。我只好告诉她,勃列日涅夫是一个大人物,苏联的最高领袖,他一度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他对于荣誉的向往达到了无人可比的程度。他的胸前总是别满了勋章,以至于把衣服脱下扔到地板的一瞬间,能把天花板上的吊灯震落。有一次,当他走进克里姆林宫时,一位官员惊讶地问他:“亲爱的勃列日涅夫同志,您今天怎么没戴上勋章?”他低头一看,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自言自语地说:“天呐,我忘了从睡衣上摘下来了。”“你的闹闹将来一定会有出息,像苏联的最高长官一样,到那时,他就可以给自己颁奖啦!”
我的同事对我的预测不置可否,但从她那傻乎乎的笑容里,我能感觉出她的无限憧憬。
上个礼拜,我的同事忙着给儿子申请大学的保送生资格,她雇了辆小面包车,拉着闹闹从小到大的四箱子获奖证据直奔大学。大学招生部门的负责人很负责地对她说:“你儿子的这些奖励一半是假的,一半是无用的。”她非常气愤,在那里哭闹了大半天,好不容易在保安人员的劝说下把奖状、奖杯、奖牌和其他奖品拉回了家。
急病
农历七月十五深夜,老太太被右下腹部的一阵剧烈的疼痛闹得呼吸急促,大汗淋漓。跟往常一样,她想忍着,一声不吭地蜷缩在床头靠墙的一角。时间是最好的医生,很多病都能忍过去。若此时去医院,不仅要惊动熟睡的老伴儿,还要折腾明天上班的儿女,更得花一笔冤枉钱,说不定花钱又多治出了好几种病。这种事以前发生过,医院是专门骗钱的地方,不管花多少钱总是冤枉的。这是老太太一贯的看法,并作为人生的一大真理反复告诫过儿女。
呼吸越来越急促,老太太憋得脸色难看。她一手按着肚子右下方的痛点,另一只手在胸前上下抚摸,试图让气管通畅一些。她知道这是哮喘病发作的症状,祸根是肚子疼。疼痛消耗了体力,比爬四层楼花费的力气还大,她平时爬楼梯总要歇息两三次,这次喘得更厉害,肺部像风箱一样呼呼作响。
那一夜格外漫长,待窗外泛出晨光时,老太太再也支撑不住了,她把床头柜上的一只茶杯故意碰掉在地板上,清脆的玻璃声惊动了隔屋而居早起的老头儿。
儿女们闻讯而至,围聚于床前,紧张惊慌地望闻问切,且与急救中心取得联系,准备即刻送院救治。痛苦万状的老太太坚决不肯听从孩子们的劝告,两手拼命抓住床板,死活不去医院。身边的人手足无措,七嘴八舌地对老太太的固执提出质疑。老太太烦了,双目紧闭,眉头紧锁,她气息奄奄地让儿媳妇替她找出病因。她让她拿一口碗,倒上半碗水,再拿三根筷子,把筷子立于碗中,然后就开始念叨,嘴里嘟囔一番,大意是说:某某,你活着的时候如何如何,我对你有多少帮助,有着不错的交情。如今你到了另一个世界,缺什么你就明说,要钱就给你烧几张纸捎去,千万别让我肚子疼。这是当地传统的治病方式之一,家家户户都会娴熟地鼓捣一番。
老太太心里经常怀疑的人不外乎有三位,一是当年不依不饶虐待过她的老婆婆;二是好吃懒做贪婪吝啬的三哥;三是红颜薄命的妯娌——小叔媳妇。她嘴里轮换着提起这三位“疑犯”,那筷子东倒西歪地立不住,终于在念叨妯娌的名字时,筷子不动了。老太太怒目圆睁,使出浑身力气吼道:“我就知道是她,死了这么多年没找过我。今年偏偏就缠上我了。全怪她那不着调的儿子,非得把她从祖坟上迁走,漂洋过海地带到外国去。这几十年,她的侄儿侄女逢年过节都去坟上烧纸上香,从没落下过,现如今骨灰埋到了天边,她儿子根本没那个孝心,不懂规矩,忘了七月十五去坟前烧纸请安,她就来找我的麻烦,害我肚子疼了一夜。你们快去十字路口烧几张纸,把钱汇到阴间,我就没事了。医院治不了我这个病,我心里清清楚楚的。”儿子们赶紧按照老太太的吩咐跑到街上烧纸去了。同时,急救中心的大夫们全副武装地赶到了家里,不由分说地用担架把老太太抬到了救护车上。
老太太因急性阑尾炎发作而被动了手术,一周后出院。医疗费花了一万多。
从医院回到家里,老太太愤愤不平。这么多的钱都打了水漂。医院就是个骗钱的地方。要不是孩子们在十字路口烧了纸,我这病根本就好不了。这一万多块钱,得让她儿子负担,你们替我打电话告诉他。这个不孝的玩意儿,下次我要是见着他,要骂他八辈祖宗……
情况会发生变化
“情况会发生变化。”
没有表情,没有特定指谓。
暧昧、模糊、弥漫。
若光线昏暗,声音低沉,这话就显得格外阴冷,让人起一层鸡皮疙瘩,或打个寒战。
然而不是。
那天阳光明亮,能轻而易举地穿过门缝,像闪动的剑锋。
声音并不低沉,平静犹如一潭死水。
还是暧昧。那句话仍让人心神不宁。
他没再多说一句,未做进一步的解释。目光在我们的脸上扫了一遍,眼皮放下了一半,像垂到半截的窗帘。
一声不吭地坐了很久,其实仅有十几秒钟但感觉很长。
他站起身走了。
其他人仍呆坐着。
都感觉那种话的分量很重,沉得让人喘息困难。
“变好还是变坏?”有人打破僵局,口干舌燥地小声嘀咕道。
没有人回答。
静静地坐着,紧张地心跳。
未来有了悬念,黑色的巨大问号,佝偻着背在每个人的眼前鬼鬼祟祟地晃动。
“会好转的。”有人脸上浮过一丝轻松的笑意。
“肯定很严重。”有人苍白的额头挂上了汗珠。
情况会发生变化。没有清楚明确的答案,这很恐怖。
脆弱的神经在惊悸中绷紧、断裂,发出微微的呻吟、叹息。
粗糙的心灵则涌起滚烫的乐观情绪,深信一觉醒来便是喜气洋洋的新景象。
“洗洗睡吧。”有人提议并动了起来。
最明晰简捷的建议,没有任何歧义。
于是人们纷纷从沉寂中唤醒,准备先洗个澡,然后闭上眼睛,美美地睡上一觉。
情况会发生变化的预言,在“洗洗睡吧”的行动方案生效时,便失去了昭示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