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宏光从深圳去厦门,一个人,骑自行车。
刘宏光的准备工作做得很充分。提前两个月就扬言,五一期间他将踩单车去厦门鼓浪屿,问办公室有无志同道合者愿风雨兼程。遗憾,无人响应此壮举。接着,为增强体质,刘宏光坚持每天上班舍电梯而走楼梯。最后,刘宏光真跑去买了一辆山地车。
车行老板深知吹牛不缴税,将车的质量吹得天花乱坠,称即便骑到非洲撒哈拉沙漠都没问题。刘宏光的志向当然没那么远大,他希望屁股下的坐骑能平安无事地抵达厦门就够了。
刘宏光出发了,过惠州,才进入汕尾境内,山地车就老掉链子。是真的掉链子,加速踩几脚,“咔”,链条造反了。就地取材,在路边找根棍子将链条弄回工作岗位,继续前进。用劲踩,想快跑几步,“咔”,链条又蹦出来了。掉了N次后,链条彻底残疾,断了。
当时刘宏光想打道回府,可一想回到深圳,势必遭受公司男女同胞们的嘲讽,便毅然铁下心来,继续奔向未来。
刘宏光站在路边招手。80%的司机大佬视而不见,也有3个大巴车司机仁心一闪,停了车,斩钉截铁地说:“扔了你的破自行车。”自行车要占3个人的空间,横在车厢中间,还阻碍乘客上下,司机不愿意。刘宏光不干,他还指望带着这破车回深圳索赔呢。
运气不算太坏,有辆货车愿载刘宏光去厦门。司机的大脑袋出现在车窗外:“300块,到厦门。”刘宏光差点儿跳起来了,恨不能当场赠送货车司机一个大耳刮子。从深圳坐豪华大巴去厦门,才160元呢。刘宏光咆哮:“你这不是拦路抢劫嘛!”想到自己在深圳买衣服的丰富经验,刘宏光果断地挥刀砍去报价的三分之二还多,“80元。”
司机将一个手掌伸出车窗,不满:“这里到厦门,500公里呢,80块钱,你打发乞丐哪。”
刘宏光读书时,数学常不及格,但他的加减法还是过得了关的。深圳到厦门,总共才500余公里,自己甩着膀子踩了近200里路。他愤怒道:“100元!”
“200块,不走拉倒。”司机按喇叭,发动汽车,准备走了。刘宏光涨红了脸,急喊:“算了,成交。”
破自行车扔进货车厢内,人钻进驾驶室和司机平起平坐,刘宏光将一颗悬到半空的心放回原处。
刘宏光问:“老板,你贵姓?”
司机懒得理他,目不斜视,专心开车。车开得快,好似载了军火撒开脚丫子奔前线。
刘宏光不罢休,问:“老板,你是哪里人?”
司机闭着嘴巴,摁喇叭,一只狗横穿公路,夹起尾巴快些逃跑了。
刘宏光叫苦不迭,撞上一个闷葫芦啊,这一路上,乏味。
沉默,沉默,沉默。
刘宏光打起瞌睡来。一个急刹车,刘宏光的身子往前一倾,脑门差点儿与挡风玻璃来一番亲密接触。睁眼,恼火,又是一只狗,毛茸茸的白色京巴狗,吓得屁滚尿流地溜之大吉。一个肥胖的女人,指着车,嘴唇飞快地开、关,肯定是在破口大骂。
情不自禁的,刘宏光叹口气:“唉,你们当司机的,不容易……”
刘宏光没料到,就是这句话,竟敲开了司机紧锁的牙关。刘宏光更没料到,司机的嘴巴一旦开了闸,就如滔滔黄河水,奔流不息。
司机说,有回不小心轧死一只野猫,被一帮路人围住,硬是敲诈去900元。说该猫是世界名猫,更“不幸”的是,它的肚子里怀着一群名猫。
还有一回车开得好好的,一旁冲出一辆歪瓜裂枣的烂车,故意靠过来,擦了,高价索赔。
司机说,路边扬手搭便车的人多,可没准那人上了车,就摸出一把刀。
司机说,开车这一行,难混,起早摸黑,又累又苦,家里人跟着提心吊胆,哪天回家晚了,拼命压制,却又拼命往车祸上联想。
司机说……
司机越往后说,刘宏光的脑海里就越像洪湖水,浪打浪。接下来,竟有点儿肃然起敬了。到最后,在心里却又隐隐约约生出些厌倦了。
车到汕头,停车吃饭,司机继续他的长篇大论。听司机上下嘴唇没休息地翻飞,刘宏光不停点头、附和。以往热衷于在他人面前逞口舌威风的刘宏光,第一回“虔诚”地当起听众来。
吃饱喝足,刘宏光有心建议采取AA制,还没说出来,司机去卫生间放了一泡水,顺便将账结了。
重新出发,司机自告奋勇开始了个人的“忆苦思甜会”。司机姓肖,陕西汉中人,14岁开始学开车,高歌猛进,一下子,开了18年还没歇手。翻过车、撞死过一头不守规矩在马路上散步的猪、遭遇过抢劫犯、帮人偷运过走私的摩托车零件……现在在福建泉州,承包了一位亲戚的朋友开的货运公司的一辆货车。
讲到开心处,又放开嗓门,哈哈笑;讲到伤心处,肖司机唉声叹气。刘宏光跟着笑,跟着叹气--坦白说,刘宏光是在无奈地演出自己的欢笑与感慨。刘宏光对司机说的所见所闻所想愈来愈不感兴趣了,可又不敢断然拒绝,请司机闭上嘴,因为他担心司机将他赶下车去。半途,前不着村,后不着店,那他唯有干瞪眼。
到厦门,已是傍晚,司机没顾得上卸货,又领着刘宏光进了饭馆。
饭桌上,刘宏光掏出200元,递给肖司机。肖司机瞪眼,推开刘宏光的手。
刘宏光再次叫苦不迭,惨了,司机要涨价了。不料肖司机吼他:“你这不是埋汰我嘛,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起初我要收你路费,是因为我和你是陌生人,不认识;现在,我们是朋友,哪能收你钱……一路上痛快,好痛快,到福建来足足4年了,就今天一路上说了个痛痛快快!从没人耐心听我这么一路聒噪不休哩,四周的人全都脚步匆匆,忙啊,忙!即便是谁有闲时听我瞎摆龙门阵,他们也没兴趣哩;即便有人有兴趣听我的故事,我也未必愿意。我一个乡下人,你们城里人,哪个不是敬而远之的,我知道……你这人,够朋友,看得起人,一路上都没皱眉头,竖起耳朵听。”
刘宏光哭笑不得,朋友原来还可以这么结交!毫无声张地,肖司机又一次悄悄付账,算是再次请刘宏光吃喝了一顿。
何等幸福的时光,没掏一分钱,还白吃白喝两餐美味,刘宏光一路顺风,抵达厦门。
末了,肖司机拍拍刘宏光的肩膀,说声谢谢,说声再见,走了。他还得赶时间回泉州,手机一响再响,有人咋咋呼呼吆喝他,一车佛香等着他运往浙江温州。
瞅着肖司机的货车扬长而去,刘宏光忽然觉得自己挺无耻,因为自己一路上担任的并非真诚的听众,而是迫于无奈。这陕西司机,只知姓肖,名还未打听到哩。
刘宏光从厦门回深圳,没弄虚作假,吹自己果真勇敢地骑车,光荣抵达厦门,而是坦白交代,搭了顺风车。刘宏光又格外得意,宣布自己的厦门之行,最大的收获并非看到了鼓浪屿风光,而是拦路截取了将近6小时,长达500公里的友谊。
刘宏光用自己铁的事实总结出两条真理:其一,聆听值千金,聆听者比一个擅长滔滔不绝的演讲者更易获得厚重的情谊;其二,某时偶尔遇到的,只有一段路程的友谊,带给人的欢喜,带给人的思考,比半辈子或一辈子的友谊,可能更有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