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星稀的晚上,所有事物都如镀上一层银光。几个黑衣人在树林里斑驳的黑影里奔逃,不时焦急地往后张望,跑了好一会才停下来,气吁吁地问同伴:“是不是甩掉了?”
“应该差不多……妈的!”他的脚刚踩到一个捕兽陷阱,脚踝被大张的铁嘴死死咬着,尖锐的铁齿在脚踝骨上刮着,痛彻心扉。
他话音刚落,身后的树林又沙沙作响。
“你喊什么喊!”刚好不容易甩掉,这么一喊又被发现了!“快跑!”
“喂喂,我腿上的东西先拉下来!”
“不行,没时间了。”几个黑衣人互看了眼,蓦地联手一前一后抬起受伤的同伴急奔。
“这荔国是吃错了什么药,以前我们来去如入无人之境,他们就是瞧见也装看不到。现在等了这么多天,好不容易才能偷到空子进来,这么快又追上来,还死死咬着不放,你爷爷个奶奶……哎唷!别拿我的腿撞树!”
“你还吵,我何止让你撞树,我还让你撞遍这林子,一棵不落下!”黑衣人没好气地斥道。“你应该高兴薛家军来追的是我们,但愿他们没有发现副将军……”
话还未说完,一枝明晃晃的响箭在远处的树林冲天而起,几个黑衣人脸色大变,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队长,我们得去支援……”
“林二,你带着两个人引开追兵,我和其他人过去帮忙。”
“那他怎么办?”林二指着受伤的同伴。
“你尽量照看,要是真不行……”队长把心一横,咬咬牙道。“找个地儿把他藏好吧。”
一个伤了腿的士兵流落敌国,下场可想而知。只是这次为了稳定人心而烧敌军粮仓的行动本来就是以副将军为首,现在主队出事了他们一定要去救,否则不但达不到安定军心之效,更可能会雪上加霜,使蒙军上下士气低落。
“你们想干什么,我是你们的同伴!”极有可能被牺牲的人愤怒地大喊大叫,连在夜里也能看到他气得通红的脸色。“我没做错什么,你们不能弃下我!”
“要是我们不过去支援,这次来的一百个兄弟都回不去。”他们早就知道这次潜入荔国侦察是极冒险的,但薛家军突然一反常态,把边境守得连蚊子都过不去,令蒙军上下皆人心惶惶,觉得荔国可能厌了两相僵持的状态,打算强攻蒙国。偏偏蒙国的侦察兵连边界都过不去,更别说打听什么军事消息,结果副将军蒙方只得亲自带人前来查探。
“他们是人我也是人,我也有爹娘生的!”面临被遗弃在荔国的命运,士兵仍然在垂死挣扎,见硬逼不成便来软招。“队长,我跟了你三年了,你知道我为了国家,连自己的儿子都未曾见上一面啊,你难道真忍心让他这么小就没了爹吗?!”
队长沉默了一会,拍拍下属的肩,吐出四个字:“为了蒙国。”
士兵听罢疯狂大叫,队长闭了闭眼,带着人咬牙离开,赶去支援。被扔下的士兵因为大吼大叫,不到天亮就被发现处决了,但他不知道的是,离他而去的同袍也没能看见当天的黎明。
队长带着下属赶去和副将军汇合,还没见到人已听见痛苦的哀鸣不断传来,在这夜里听得人毛骨悚然,但最诡异的是没有半点兵器互击之声,仿佛林子里只有副将军一队人马。
“是谁,给我滚出来!”蒙方的怒斥在林子里回荡,回答他的是部下“啊呀!”的痛叫声。
“副将军,我们来帮你!”队长带着人正要赶过去,蒙方却猛然转头大吼:“别过来,这里有埋伏!”
队长猛然煞住脚步,可惜已经太迟了。
在他们的四周忽然窜出无数的箭矢,毫无准备的蒙军被杀了个措手不及,痛苦的惨叫声再次在林中四起,他们亦终于了解刚才的诡异情况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们朝东面突围!”南面的箭矢最多,向南逃等于是自个儿往枪口上撞,西面的箭矢最少,但薛家军没道理不在他们回蒙国的方向埋伏,故此南和西都不能选。正常应该朝北逃,最少离蒙国近一点,但蒙方决定朝与蒙国完全相反的东方去,因为薛家军不会料到他竟然敢往最差的方向逃。
“副将军,这似乎不妥……”有个副官出言劝止。
“我说东就东!”
军令如山,林子里的蒙军全集结起来往东面冲,外围有些人被箭矢放倒了,但大部份人都安全冲到几百步以外的地方,那些箭矢再也成不了威胁。
“安全了!”
死里逃生的蒙军都大喜过望,蒙方也正要松口气,四周的林子里忽然升起几百个刺眼的火把,脸上笑意还未褪去的众人大骇,转身想逃时却发现他们已被薛家军重重包围了。
“大德,你可以改行当神算子了。”火把群里传来这么一句,在这紧张的一刻清晰可闻。
“对啊,说他们会往东来,他们真的往东来了,这次还不是我们加军功?”
“对对,顺便把那几个百夫长羞死。”
“这下咱们不能再叫大德的名字了,要叫千夫长!”
“哈哈,对,该叫千夫长!”好几个火把兴奋地摇晃。
薛家军是打杂成夫的军队,里头的人都不习惯打仗,训练了几个月的记律和警觉性,在眼看胜券在握之时便荡然无存,三三两两的竟然开始调侃被围的蒙军,辱骂有之,嘲笑有之,唯一没有的就是严肃与专注。
身为一个军人,最不能有的不是一张贱嘴,而是一颗轻敌的心。蒙方悄悄对手下打了个手势,乘着这些火把聊得高兴,猛地往其中晃得最厉害处冲!
“拦住他们!”斥喝之声拉回薛家军的注意力,但已经太迟了!原本正谈笑着的人眼见一大堆黑影朝自己扑过来,吓得一下子手忙脚乱,就这么一愣,竟被敌人成功突围,逃出包围圈!
“有救了!”所有蒙军心中都出现这个念头,原本已经灰暗的双眼发光,虚软无力的双脚再次注入力气,拼尽全力往更远处冲。
眼看到手的肉飞了,薛家军全都茫茫然不知如何是好,大德见状又再喊:“追!”
就这一个字,开始了七天七夜的你追我跑之旅。
本是蒙国世族的蒙方一向养尊处优,就是在军营也有独立营帐和膳食,从来没过一天苦日子,可就是在这七天,他不得不吃树皮喝雨水,吃饱了怕跑不动,睡熟了怕逃不掉,苦不堪言。可偏偏他这么苦,却仍然摆脱不了黏缠烦人的薛家军!
蒙方觉得这支薛家军简直比逐臭的苍蝇更坚持、更敏锐,也更讨厌!无论夜行军还是声东击西通通失效,连跑到草丛中解决人生大事也能感受到薛家军穷追不舍的目光。
一直咬牙坚持第八天,粮食早已耗尽的蒙军连体力也没有了,一直吊在他们身后的大德立刻带同手下抓紧机会包围进攻,把连反抗能力也失去的蒙军全部绑着俘虏回军营。
活捉了蒙军,而且是对方的副将军!
这个消息对如今都钻钱眼里的薛家军来说,简直比天降元宝还令人意外,连薛将军闻风也亲自跑到门外翘首以盼,亲自把以大德为首的一干人等迎回营中。
被当成稀有动物参观的蒙方深感受辱,在用过简单的饭食后,终于忍不住问仍然在一旁紧盯着他的大德:
“你全家都被蒙军杀了?”
“没有啊。”大德没有因对方是俘虏而鄙视他,只老实地摇头。
“你的传家之宝被蒙军抢了?”
“我好像没有这样的东西。”大德搔搔头,努力回想。
“你老婆被蒙军……”
“别乱说话!”大德跳起来,反应极快地打断他。“我娘子好好的!”
“那……是你家的牛被蒙军牵了?你家种的稻被蒙军踩了?你家的杯子被蒙军摔了?你……”连问了好几个问题,大德全都摇头,蒙方终于忍不住怒问:“既然你和蒙军无仇无怨,那你盯梢盯这么紧干吗,连别人拉个屎都要盯着屁股看,要看不会看你自己的吗!”
这吼叫怨气之重,声音之大,震动整个军营。所有人听到几个极是关键的字词,好奇之心顿起,手边没事的不管是不是斥侯队,纷纷到俘虏营帐外面练习窃听、偷窥等技巧,以便将来为国效力!
众人在帐外没废什么功夫,已经听到大德的回答:“自己怎么能看到自己的屁股?就算看到也不好看,我只要看你的。”
这酷帅的回答一出,当下所有人都风中凌乱了,这大德藏得真深啊!还娶了个娘子来当掩护,原来真相竟然是这样!
“你、你不守信诺!”
这两人还有旧情?是虐恋情深还是竹马青梅?
众人双眼发亮,等待下文。
其实蒙方是说现在薛家军一反常态,对蒙军穷追猛打,违反以前互不侵犯驱逐的默契,完全不知道自己的话落入别人耳中已经变了味。
“我答应了娘子。”
原来是三角关系!
“就为了个女人,你竟然……”让我餐风露宿了七天七夜!蒙方一向锦衣玉食,忆起那些恶梦般的逃难日子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后面的话便再也说不出口,可就是这吞吞吐吐的劲儿,无比哀怨的语调,令帐外大伙儿的八卦魂熊熊地燃烧起来。
什么话本,什么曲儿,通通闪边去吧!咱这有活生生的牛郎织女、薛仁贵与王宝钏、柳梦梅与杜丽娘……不不,那些都是一男一女,现在是两男一女的关系,绝对更混乱、更凄美、更好看!
“没办法,若娘子见到你,她会很生气、很难过的。”大德想起秦明月对蒙军的怒火,高头大马的身体抖了抖,嚅嚅地说。“她还说了,要是那样的事再发生一次,她就不再管我了,会撇下我搬家离开。”
“你对着我的时候这么武勇,对着老婆竟然这么亏,你还是不是男人!”蒙方不服气,就是武力胜不了,他也要在言辞上胜过大德,可这句话又让大家浮想连篇。大德对着男人的时候很“武勇”,这武勇是指哪一方面呢?为什么蒙方会知道大德“武勇”呢?他是什么时候“尝试”过了呢?
还有,大德面对老婆时会很“亏”?怎么个亏法?蒙方又怎么会知道,难不成他那时在现场?难不成那小娘子就是觉得“那样的事”太离经叛道,才威胁再发生一次便会离开?!
太劲爆了!太劲爆了!
帐里二人混然不觉帐外众人的激动,迳自进行着他们的对话,结果大德出帐时,好几个人满脸暧昧地用手肘撞撞他,低低地问:“大德,你原来好这口喔?”
大德不明所以地搔搔头,“什么口?”
“我们明白的,明白的。”大家有致一同地点头,“你放心,我们不会说出去。”
“什么?”大德茫然地问。
“了解,了解。”众人拍着心口保证。“我们什么都不知道,没听到。”
结果,一个大家都没听到,大家都不知道的秘密,悄悄地在军营里传开了。
大德粗线条,对此一无所觉,而事件另一主角蒙方在得知此传闻后,一口鲜血激喷而出,小命当下去了半条,含泪昂首向天怒吼:“老天,我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让我遇到这个男人!”
这句响彻云霄的质问,再次深深震憾了大家的灵魂,每个人都禁不住抚心感叹:
“好一段可歌可泣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