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说,大德这样不会有事吧?”
“就算有事,我们能阻止吗?”
问话的槌头立刻摇头,目光放回校场中不知跑了第几个圈的大德身上。若仔细去听,还能听到他每踏出一步,口中就念出一个成语:
“一鼓作气、二桃三士、三折其胘、四面楚歌……”
小孟好奇地在一旁数着,却发现大德连续背了几百个都没一个重覆,不禁为他的超强记忆力咋舌。
“我以后都不敢再取笑大德了。”
“这样就惊讶了?你该在晚上到咱们的帐里走走,他这阵子连说的梦话都是兵法,什么‘使敌人前后不相及,众寡不相恃,贵贱不相救’,吵得我们睡都没法睡。”
“这都是怎么一回事啊……喂,他都不累的吗?怎么跑了几十圈还去练箭?”小孟不敢置信地看着累得满头大汗的大德离开跑步的空地,走到箭靶前开始一次又一次地练习射艺。
“听说是为了讨他娘子的欢心。”老巴哥撇撇嘴,显然并不认同大德的举动。
“嫂子要他背成语,练武艺?这都是为了什么?”
“还不是想大德有出息,升官发财呗。”
“大德不是刚升的百夫长?”槌头不解地问。
“谁知道那女人想的什么。”老巴哥无奈摊手,他也劝过大德,但大德牛脾气一犯,怎么都不肯听。
他们一直看着大德跑步、射箭,然后是举重、练刀,再然后是青蛙跳、练骑术,再加上平日的训练,大德终于累得不行,歪歪斜斜脚步虚软地回帐去。几人松了口气,庆幸大德终于知道休息,岂料进帐一看,三人都惊呆了。
大德竟然在练字!
他在桌上放了个沙盘,手拿着一根笔管粗细的树枝,全神贯注地一笔一笔在沙上写字。可在过量的运动后,他的手正在颤抖着,手指上还可见到弓弦造成的红肿。这些伤令大德连握着树枝这个动作也很勉强才能做到,更别说是写出平顺整齐的字了,经常手一抖树枝一划,好好一个字就毁了。
虽然写得这么困难,但大德完全没想过放弃。一只手不行,他就用两只手,左手握着右手一块写字。这回稳定是稳定了,可双手本已酸软不堪,现在更是雪上加霜,好不容易写了几笔就累得要搁回桌上歇歇,几次三番,一个字要一盏茶的时间才能写好,偏偏大德又觉得自己的字不好看,手一推把字抹去,一切又得重来。
写了半个时辰,一个字都没写好,旁边的小孟忍不住问:
“大德,你要写到什么时候?”
“我要先把字练好,写到纸上去,放假时给娘子看。”
小孟伸头去看那张放在一旁的宣纸,上面洁白如雪,只字未写。再翻翻大德正在临的字帖,上面洋洋洒洒几百个字。“你今天要写多少个?”
“最少一百个,如果天还没亮的话再多写点。”
意思就是他今晚不打算睡了。
“大德,你昨天已经没睡,今天又不睡?”槌头忍不住问,连老巴哥脸上也现出不赞同的神色。
“写好了再睡。”大德说罢,继续低头认真练字。
“你这样不行。”老巴哥一把抢去大德手里的树枝,折成两段扔地上。“你连树枝都拿不稳了,明天怎么训练?”
“我可以的。”大德固执地拿了另一根树枝继续写,老巴哥又把它给抢了折断,大德又拿起另一根,众人没办法只得由他了,晚饭时大德也只托槌头给他带吃的,没打算出帐去。
“大德这样真的不会出事吗?”槌头皱着眉问老巴哥。
“就算会出事,我们又能怎样?!”老巴哥犹有余怒地回了句。他们来到领食处,却听到旁边的同袍在小声议论着什么,一见到他们来立刻静了。三人正自疑惑,那些人竟然走过来拍拍他们的肩,纷纷说:
“你们真有种!”
“好样的!”
“是条汉子!”
他们满头问号,根本不知道什么回事,最后还是小孟拉着个相熟的问了,一脸震惊地过来跟他们说:
“大德自动请缨去巡边!”
“什么?!”槌头和老巴哥失声大叫。巡边这个工作一向吃力不讨好,劳动量大不说,功绩也不好拿。他们这些人当兵都是为求温饱的,哪里会去跟人家拚命?可不拚命,巡边又有什么用?所以大家被派去巡边时,都是睁只眼闭只眼的,只要蒙军没太过份,他们做做样子追一阵就算了。
但现在请缨巡边就不同了,大德自己要求去的,能不交出成绩来么?他本来晋升得这么快就招人妒,若是巡边巡不出什么来,就算没人给他下绊子,同袍间的说话肯定也不好听。
三人饭也顾不上吃了,拿了就回帐里找大德问个清楚。偏偏秦明月交待过她得罪蒙军的事不能外传,大德只好把事情揽到自己身上。
“是我跟薛将军提的,因为上次去蒙国他们巡边很仔细,我们却比较懒散,这样不是很好。”
“别瞒我们了,是不是又是你那娘子叫你做的?”
大德用力摇头,可急切的样子令三人都明白事实的真相。
“那女人是不是想你死,又要你写字又要你练武,现在还叫你去巡边?”老巴哥怒了,他一向瞧秦明月不顺眼,这回见她如此苛求,简直怒不可遏。“大家都不想去巡边,你这样不是没事找事么?!”
大德现在是百夫长,手下有一百人,这一百人心里肯定不满,这样的兵能做什么?
只见大德搔搔头,想了一下,又低头练字。这份毫不紧张的态度令三人无语,三人晚上一合计,决定让明天放假的槌头到村里找秦明月,务必要她收回成命。
责任重大的槌头第二天一早就出营,来到张家村时,秦明月正在园子里除草。
“嫂子。”
“是槌头啊,今天放假?”秦明月友善地问。
老巴哥三令五申要他把秦明月痛骂一顿,但现下秦明月这么温和却令槌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他为难的表情落入秦明月眼中,她心念一转,紧张地问:“难道是大德出事了?他受伤了?”
“没,他没事。”槌头赶紧摇手,顿了顿又道。“不过也不能说真没事。”
秦明月听得直皱眉,侧侧身道:“我们进屋子里说吧。”
槌头坐下来捧着茶杯,把大德最近不要命似的练习告诉秦明月,也把他自动请缨巡边,以及军里众人如何厌恶巡边说了。
秦明月听罢默然不语,她倒是没想到大德竟然如此卖力,甚至还不眠不休!虽说勤能补拙,但过犹也会不及!
而且她也太低估军营里的情况了,大德才刚当上百夫长,立刻就让他去巡边,这简直是拿他的前程开玩笑!
秦明月心里懊悔不已,想让槌头回去叫大德放弃,可转念又想,难得大德如此有魄力,叫他放弃不是打击他么?要是他从此一蹶不振怎么办?
苦思良久,她转身进房,未几拿出两封信交给槌头。
“这一封请你回去交给大德,他看了应该就不会这么拚命了。另外一份请你替我收着,如果军营里的情况继续变坏,而大德想不出办法来,你就交给他吧,但若事情未到最坏的情况,千万不要拿出来。”
槌头叫秦明月面色凝重,也严肃地点点头把信收好,这才离开。
回去后他一把信递给大德,大德立刻喜形于色地跳起来把信抢了去,还抬头跟众人炫耀:“娘子给我写信,哈哈!”
他躺到床铺上,看看信封又想想娘子,心里美滋滋的,把信揣在怀里摩娑良久不舍得拆,可他又着实好奇里头写了什么,在床上滚来滚去很是挣扎了半天,才找来一柄小刀仔细地把封口切开,轻手轻脚地抽出里头的信,深怕一用力就在纸上弄出折痕来。
那信上只有五个字,这五个字他都会,可不知道拼凑起来,会让他心里又高兴又感动,鼻子刺刺的酸酸的,连眼眶也微微发热。
──“别让我担心”
从来都没有人会担心他。父母眼中只有弟弟,他来军营这么久,他们没给他捎过一封信。他也没什么朋友,所有人都说他笨,跑步会摔跤,爬树爬不高,他一来了他们就一哄而散,甚至跑了几步便转身来取笑他。
从小到大,无论他受伤了,被欺负了,还是寂寞了,都不曾有人关心,谁都没发现他身上有伤口,谁都没看出来他不高兴,他以为一辈子也就这样了,可现在他有娘子!
对的,娘子会担心他。他还记得娘子看到他受伤了有多心疼,在替他包扎时有多难过,她甚至说他不笨,还相信他能变厉害!
他真庆幸上天让他喝醉了酒,让他遇上了娘子。想当初他见娘子冷冷清清的不想娶,以为她肯定不温柔体贴,他真是瞎了狗眼!幸好最后娘子还是成了他的娘子,他也成了她的相公,不然他会后悔死!
嗯,他一定不能受伤,不能不睡觉,还要妥善解决巡边的事,否则娘子会担心他的!
大德眷眷不舍地把那五个字又看了好几十遍,才小心翼翼地把信摺叠好,本想放到枕头底下,想想还是不安全,便贴肉藏到怀里去,还在衣袍外按着胸口,感受到纸张的质感才放心下心,跳起来收拾了沙盘树枝,飞快地蹿到被窝里蒙头大睡,令旁边三人相顾无言。
刚才还不肯睡的,现在怎么睡得比他们都早?!小孟和老巴哥疑惑地看向槌头,想知道那封信里写了什么,是不是什么催眠符之类的,槌头却连连摇首表示他不知道。
于是接下来几天,三人努力想从大德怀里偷出那封信来看看,可惜大德这次异常机警,自从发现他们的企图后,无时无刻防贼似的防着,连睡觉也伏着睡,半丝空隙不露,害他们无从下手。
“这大德,平常倒没见他这么聪明!”三人愤恨地踹了睡得正香的大德一脚,他动了动,脸上露出心满意足的表情,蹭着枕头喃喃地傻笑道:“娘子~~~”
三个孤家寡人随即悲愤地吼:
“是有没有这么肉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