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六,宫里很安静,所有人都等着看皇帝会怎么处理这件事,但一直等到月上中天,依旧是很安静,这一日,无事。
正月十七,大风天,铅云遮日,傍晚下起了雪,仍旧无事……
就这么连着过了三天,皇帝没有任何兴师问罪的迹象,让众人失望不已。
一直进了二月,那件事依然没有任何动静,人们不得不猜想,这件事皇帝是不打算追究了,追究什么呢?追究太子,还是追究莫蓉?异或其他人?追究下来只会越牵连越多,最后弄得一发不可收拾,且那宫婢当晚就死了,还有可什么查的?
于是,众人领悟——莫蓉躲夺过了一劫。
只不过从那晚之后,她就再没见过皇帝——他是一家之主,一国之主,有权利选择他的惩罚方式,谁也不理,这是最好的办法,因为没了他,她们什么也不是,只会是这宫墙上的一块砖,一层层地砌上,一层层的长满青苔,然后——被遗忘。
二月的某一天,鲜少进宫的玉儿来到了昭华宫。
“姐姐……”一进门,本来还神色正常的人,显得有些虚软。
身后两名侍女赶紧从身后扶住她。
“这是怎么了?”莫蓉正在梳妆,长发都没来得及绾。
“姐姐,平奴出事了。”玉儿镇定住心神。
“你先坐下来。”招呼侍女将玉儿搀到软榻上。
“平奴他受了重伤——”说罢想哭,却又极力忍住,她心里明白此刻不是该哭的时候,“我就跟他说过,不要那些王家人留在身边,他还是出事了。”
“给公主殿下冲几片白参来。”缓和一下她的情绪,毕竟还怀着孩子,这么大起大落的,身子哪儿受得了。
庞朵很快冲了碗白参茶,送到玉儿手上。
玉儿抱着茶碗,好半天才平静下来——
“年前,他跟汉阳,还有几个御林军的将官,在茶楼里跟我那个表兄有过冲撞,当时我就劝他,让他回了军中后,把王家那些人都给退回来算了,他说怕跟皇兄不好交待,结果,这才回去几天,就出事了,说是毒箭中了后心——我——我真想马上就去西北,可是我这个样子——姐姐,你看,你能不能找个可心的人去一趟?”
莫蓉伸手替她按抚胸口,“你怎么知道他遭了毒箭?”
“我——”抿嘴,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我——我一直担心他会遭人暗算,所以——在他身边安排了一个人。”
“这事能肯定吗?”
玉儿点头,但也不能十分确定。
莫蓉眉头蹙紧,这事要怎么办呢?去跟皇上说?不行,先不说他现在还在气那晚的事,就这么直接跑去跟他说,他会怎么想?她的消息居然比他一国之君都灵通?况且这消息哪里来得,弄不好可就有窃盗军机之嫌。
“姐姐?”玉儿见莫蓉神色不定,心里更是没底了。
“这事你跟太妃说过吗?”
玉儿摇头,平奴跟王家素来不合,而且这次受伤也是与他们有关,她当然不会去先找母亲,她相信母亲绝对会牺牲平奴来成全王家。
“这样吧,我让庞朵拿几匹御赐的白绸给你,你带着这些白绸去大哥那儿一趟,把白绸交给大嫂,之后见到大哥,告诉他,尽快让平阳找个借口赶赴西北一趟,有他在,那边应该还镇得住。记住,这件事跟大哥说完之后,不能再从你的嘴里让外人知道。”
“我明白,我回去就把那个知道消息的家丁送走。”
“不——不用立即送,明天再送。”她还要留着他给“某些人”透**消息呢。
“好,那我这就去大哥府上。”
庞朵早就将白绸准备好,都是御赐的上好绸缎,后妃们通常也会将这些御赐的东西赠给自己的娘家。
玉儿喝完参茶,镇定了一下心神,这才昂首阔步出门。
玉儿一走,莫蓉直挺的身子缓缓垮了下来,王家——哼,王家,终于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庞朵,给我梳个好看的发髻。”
庞朵半跪到她身侧,抬手从一旁的梳妆匣里取了箅子出来,细细地给她绾起发髻,化了眉,点上胭脂,镜子里的女人显得很精神。
换上一身紫红的宫装——今天她要给王太妃请安去。
宫驾碾压着地上的冻雪,咔吱咔吱地响着,直到王太妃的寝宫。
今天,莫蓉来得算是最晚的,因为众人都来过了,寝宫里只剩下梁、卫、单三人。
梁妃见莫蓉进来,赶紧招呼她过去,“妹妹来,尝尝这冬枣。”
莫蓉款步过去,坐到了王太妃的下首,卫罗抬眼打量一番她的妆容,嘴角带着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看来她们这位莫贵妃是要反击了。
女人最脆弱的时候往往会用华丽来掩饰自己,因为她们要别人知道她很坚强,顺便也蒙骗自己,这一点,她与莫蓉算是同道中人。她得到是满眼的落寞,以及丈夫对她一生的冷淡,但她不后悔,因为她从来没想过那个男人会喜欢她,她在这世上唯一学会的就是怎么去争,够了。她现在很想知道莫蓉会是什么结局,生、死、还是跟她一样,在落寞中老去?
“梁姐姐,我刚想起来,上次跟你要了个鞋样,一直都没过去拿,昨晚要用才想起来,一会儿去你那儿拿吧。”卫罗擦了擦手,跟一旁的梁妃搭话。
梁妃来得最早,这会儿也差不多该回去了,何况这些日子一直替大皇子泰宏准备行囊,也忙得很,“这就去吧,正好我昨晚收拾东西,把那些花样儿、鞋样儿都翻了出来。”
两人起身给太妃行了个礼,说着话就退出去了。
单卿见那两人都走了,也起身退去。
“单妹妹,有东西忘记了。”莫蓉捏一颗小枣送进嘴里。
单卿从屏风外探头看了看自己坐过的位置,什么也没有。
莫蓉起身,手伸到袖子里,从中拿出一卷圆鼓鼓的东西,上前递到单卿的手上,同时靠近一步,轻声道:“以后放东西,用心一点。”
单卿看她一眼后,缓缓打开锦帕——心一窒,但很快勾唇角,“姐姐这是在跟我玩笑吗?”
那帕子里包的是一只小人,她这是在暗示她知道了什么?还是故意在诈她?
“怎么会呢,我跟谁玩笑,也不能跟你玩笑,我还想看着我的正儿长大呢,他都封王了,总不能说没就没了,你也是母亲,难道你不这么想吗?”
这个女人在威胁她?拿她儿子的性命威胁她?单卿忍住了眼角的抽搐,“姐姐真会说笑,我都快当真了。”
“当真好,我就怕你以为是假的,怎么?卫姐姐没教过你吗?我从来不说假话。”莫蓉望着她的眼睛,是的,这个女人眼睛里写着“阴狠”两个字,这就是为什么她今天要拿这个“小人”诈她的原因,现在她知道了,她诈的很对,这“小人”不会跟她没关系。再次凑近她的耳侧,“如果我换成你,我会做得比你好,你信吗?”
单卿的手攥得很紧,但脸上还是笑的,“姐姐当然什么都比我好。”
“你们姐妹俩嘀咕了半天,这都在说什么呢?”王太妃抬头望过来。
莫蓉转过身,道,“单妹妹说,要我过几天去她那儿看看六皇子,说是都会走路了。”
“嗯,是得去看看,那小家伙聪明着呢。”
单卿攥着“小人”站在屏风后,指甲深深陷进了皮肉里……
看着单卿离去,莫蓉才转身回到了座位上。
“对了,哀家怎么听说玉儿今早上进宫了?是真得吗?”
莫蓉伸手捏枣,暗哼,这位太妃娘娘的消息确实够灵通的,“是来了一趟,不过坐了一下就走了。”
“什么事儿啊?这么急着走,连哀家这个做娘的都不见一面。”
“是来见皇上的,说是要告御状。”
王太妃怔一下,看看莫蓉,“告什么御状?”
“平奴让自己人给伤了。”
“什么?!这——这是谁这么大胆子敢伤征北大将军!”
“可不是嘛,这大战临前的,敌人没战,倒把自己人给搭进去了,这御状就是玉儿不告,我这做姐姐的也不能不说话啊,太妃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是,就是这个理——玉儿说了是谁了吗?”
“她也是急坏了,说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这不是急着去见陛下了嘛,可陛下今早一早就出宫去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我想大哥那边主意多,就让她先过去跟大哥商量一下,这参奏的事也只能大哥来做。”
“对对,你做得对,咱们都是女人家,这种事还是得男人来做。”太妃说着话,但却有些心不在焉。
莫蓉低下头——面容冷漠。
隔天,正如莫蓉所料想的一样,王家“贼喊捉贼”了,宗正王俸、少府王珉、廷尉张延、以及其余数名官员,一起参奏莫家窃盗军机,并声称莫平奴在军中私斗受伤,贻误战机之余,还故意借口有人暗箭伤他,私自对军中官员动刑——
尉迟南的第一个疑问是——这消息哪儿来的?
答曰——廷尉府抓到了莫家暗通西北军的家丁。
尉迟南的第二个疑问——家丁何在?
答曰——已被莫家送走或者早已灭口。
尉迟南的第三个疑问——莫平奴与谁私斗,又是对谁动了私刑?
答曰:……抚军中郎将王致、扬武将军蔡合、西戎校尉李廷玉(一个是王家人,一个是王家一党,还有一个一直被疑是卫家残党)
尉迟南第四个疑问,问的是光禄卿莫函——有什么要说的?
莫函答曰——无。
很好,一个跟疯子一样扑上来,一个却动也不动,输赢很明显。
尉迟南给的结论是——彻查!
彻查什么呢?当然不只是受重伤的莫平奴的罪行,还有他们王家怎么自圆其说,为什么这么快就能知道西北军机,为什么这么快就能联合这么多人一起参奏……为什么王家的势力可以瞬间在朝堂上翻起波浪?
他们给了尉迟南一个很好的借口“彻查”!
王太妃至此才恍然醒悟——那个小贱妃在利用她!
是的,她是在利用她,谁让她事关自己,就如此急切?谁让她们王家要自寻死路,这么急着排除异己?谁让她们王家一而再,再而三地出手害人?谁让她们王家势力太大,让帝王非除不可!
帝王是什么?帝王是擅用权,擅用人,擅攻心、攻势的人,他会让你威迫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