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佚名
父亲的衣着总是令我害臊。我希望他能穿得像个医生或律师,但是他永远是一条破旧的牛仔裤,一把折刀将裤袋撑得变形,胸前的口袋里乱七八糟地塞着铅笔、雪茄、眼镜、扳手、螺丝刀……
童年时,我经常爬进他的衣柜,穿上他的衣服站在镜子前面,想象他的衬衫是国王的长袍,腰带是战士的武装带。我睡在他的内衣里,闻着他领口的气味来抵御对黑暗的恐惧。
但是几年后,我开始希望父亲能脱下牛仔裤,换上卡其裤,丢掉长靴,改穿休闲鞋。我不再睡在他的衣服里,甚至开始梦想有另外一个父亲。
我把自己人际交往的失败归咎于父亲的衣着。当大孩子欺负我时,我认为是因为他们看到父亲光着膀子遛狗的样子。女孩子们在背后笑我,我觉得是因为她们看到父亲穿着截短的牛仔裤割草--她们家里都雇人整修草坪(就连那些雇工穿得也比父亲像样),而她们的父亲正穿着柠檬黄的毛线衫和昂贵的沙滩鞋,在海湾的游艇上享受生活。
父亲一生中只买过两套西装。作为修理工,他更喜欢那些不妨碍他趴在车下或者挤在冰箱后面的衣服,穿着这样的衣服他才感觉自在。
但是在父母结婚二十周年纪念日前,他带我去了施乐百货公司,整整一个下午他都在试穿西装。每换一件,他都走到穿衣镜前,微笑着连连点头,问过价格后却又换上另一件。试了大约十套,最后我们却去了一家折扣店,父亲试都没有试就随便买了一套。那天晚上,母亲说她从未见过更帅的男人!
后来,他穿着这套劣质西装,参加我八年级的颁奖典礼,我宁可他待在家里。典礼结束后,他一面表扬着我,一边换上褪色的运动衣。
当他端着换洗的衣物走向车库时,我开口问他--如今想来,即便是对于14岁的孩子,这样残忍的问题也是不可原谅的。
“为什么你不能穿得像点样,就像别人的父亲那样?”
父亲震惊地看着我,眼中充满悲哀。他努力地搜寻着答案,最后丢下一句:“我喜欢这样的衣服。”他的身影消失在车库中,紧闭的大门将我们隔开。
一小时后母亲冲进我的房间,重重地打了我一个耳光,骂我是“不知好歹的蠢货”。这句话一直回荡在我心中,直到后来他们原谅了我。
我渐渐成熟起来,认识到女孩们躲开我的原因并不在于我的父亲,而在于我本人。我明白了父亲那天其实是想告诉我,世上有比衣装更重要的东西。那个晚上,父亲讲了很多。他说他不能多花一个铜板在自己身上,因为首先要满足我的愿望。“你是我的儿子,我做的牺牲,都是为了你能过得比我更好。”他这样讲道。
在我高中的毕业典礼上,父亲穿了一套新西装。他看起来比平时高大了一些,更加潇洒,更加仪表堂堂。当他走过时,其他的父亲们纷纷为他让路,当然不是为了那套新西装,而是因为西装中的人。
那些医生与律师们从他的昂首阔步中看到了他的自信,看到了他眼中的骄傲,当他们与他交谈时,充满着礼貌与尊敬。回到家里,父亲立刻把西装放回施乐的购物袋中,从此我再没见过它,直到父亲的葬礼。
我不知道父亲去世时穿的是什么,但是当时他在工作,想必穿的是他喜欢的衣服,这令我有了些许安慰。母亲想给他换上那件施乐的西装下葬,但是我说服了她,为他换上了旧牛仔裤、法兰绒衬衫和长靴。
葬礼那天早晨,我用折刀在他的腰带中多钻出一个眼,这样它就不会从我腰间滑下。我从他衣柜中取出那件施乐的西装穿在身上,鼓起勇气站到镜子前。镜子中,除了那件西装,我显得是那样的渺小。
仍像童年时那样,父亲的衣服松松垮垮地搭在我瘦小的身躯上。父亲的气息依然清晰可闻,却不再能安慰我。我的心中充满惶恐,并非因为父亲的社会地位--我已不再是那个什么都不懂的蠢货。不,我的惶恐来自我自身,来自对自己的自卑。我久久地站在那里,面对着父亲镜中的我,试着去想象--正如我此生将一直去做的--想象有一天我会像父亲一样高大,撑起父亲的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