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一世情缘
听母亲讲,哥哥小时候是个聪明伶俐的孩子,爱笑,眼睛扑闪闪的特别招人喜爱,只是,在他1岁多时,正学着说话,有一次半夜发高烧,小脸涨得通红,浑身发烫。惊慌失措的父母心急火燎地敲开了村医的家门,村医是族里的一个叔叔,他摸了摸哥哥的额头,见哥哥面色已由潮红渐渐发紫,并且出气多,进气少。村医慌了神,帮哥哥服了简单的退烧药后,他劝父亲连夜把孩子送往县医院。
在20世纪70年代的农村,平日里连车影都难得看到,三更半夜的哪里会有车呢?在村医的陪伴下,父母打着火把,抱着孩子连夜翻山越岭步行到县医院。在医生全力抢救下,哥哥的命是拣回来了,却从此傻了。当别的同龄孩子已经会说话时,哥哥却只会坐在母亲的怀里傻笑,目光呆滞,嘴角挂着一丝悠长的口水;别的孩子已经会满地跑时,哥哥只会在地上爬。我相信父母为哥哥操过不少心,更为他流过不少泪。去了市医院,上了省城医院,花光了所有积蓄,还欠下了一大笔钱,哥哥依旧还是一个傻子。
父亲对哥哥是失望了,甚至于绝望。左思右想后,他决定再要一个孩子。当我出生时,哥哥已经6岁了。我的出生重新燃起了父母对生活的希望,他们把我视为珍宝。父母爱的转移是自然而然的,我成了家庭的核心。我很小就知道自己有一个傻哥哥,我讨厌他、我憎恨他,因为他我没有自己的伙伴,因为他我一直被人嘲笑。
我一直希望他早点死掉,这样我就再也不会因为他而抬不起头来。哥哥一直不明白我对他的讨厌,他总是成天跟着我,就连上厕所也会等在门口。
“你别老跟着我,行不行?”我哀求他。
“你是弟弟,我要保护你!”哥哥憨痴的脸很是认真,只是目光依旧是无神的,涣散的。
“你是个傻子,我不要你跟着我,我讨厌你,傻瓜!”我厉声大叫,满肚子委屈。
哥哥疑惑地望着我,不知所措,他最怕我生气了。他的手紧紧地拽着衣服下摆,身子缩成一团,眼中盛满了惊惶,他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母亲打了我一记耳光,很清脆的一声,“他是你哥,就是傻子,你也不能欺负他。”母亲流着泪说。我想母亲是心疼自己的儿子,她不愿意看到我良心泯灭。
哥哥见母亲打我,伸开双手把我挡在身后:“不打弟弟,妈妈!”
“我讨厌你!我不要你保护。”我哭着冲出家门。
那是记忆中第一次被母亲打,我恨透了哥哥,那一年我7岁,哥哥已经12岁了。那年9月份父亲带我到村小学报名读书。
“爸爸,我也要读书。”哥哥央求父亲。
“你是个傻子,读书有什么屁用?”父亲叹了一口气,目光幽幽的。一辈子要强的父亲,怎么也无法接受自己有一个傻儿子的事实,哥哥是他心中的隐痛,他的悲哀。
看着父亲牵着我的手走出家门,哥哥流着泪远远地跟在后面。他不敢再多说,我怕父亲打他。那天去学校报名,我是快乐的,觉得自己从此可以摆脱这个累赘了,只是小小的心中莫名的又有些怅然,为什么,自己也说不清楚,只是感觉哥哥很可怜。
村小学在村子的最北端,只有三间泥坯教室,旁边是生产队的晒谷坪,也是学生体育课的操场,教室后面是草木葱郁的山坡。有一天上课时,同桌推了推我,示意我往窗外看。当时我正在听课,刚一扭头过去,我差点儿晕了,我看见哥哥正坐在山坡上的树荫下朝我傻笑,口角慢慢地沁出一丝口涎,还一个劲地向我挥手,他手里抓着一大把野花,头上戴着草环,还插了朵娇艳的红花。我气得肺都快炸了,恨不得马上挖个地洞钻进去,就此消失。很多同学都朝窗外看,还特意转过头来冲我笑,那眼神全是讥讽,更有个别同学还笑着说:“小康,你的傻哥哥在山坡上等你,还为你采了不少花,你真幸福!”在同学的耻笑声中,下课铃响了,我趴在桌子上流泪。很多同学趁着课间休息时都跑到山坡上逗哥哥。
“来,傻瓜,叫我一声爷爷。”
“爷爷!”
“傻瓜,你弟弟叫什么名字?”
“小康。”
“你赶快把花送给你弟弟呀!”
……
一阵又一阵的哄笑声传入耳畔,我气得想逃离这个世界。
“弟弟,花给你!哥哥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窗外,正伸长手把花递给我。”
“你这个傻瓜,你快走,我不想看见你,再也不想看见你。”我满脸是泪,哭喊着抓住哥哥递进来的野花,拧成一团,又狠狠地砸在他脸上。
“弟弟不哭!弟弟不哭!”看见我的眼泪,哥哥慌了神,一直往后退,他逃也似的跑出学校。哥哥害怕我哭,每次我哭父亲不分青红皂白就会打他。条件反射吧,哥哥被父亲打得太多了,我知道很多时候都是我的错。
自从那次在学校惹我哭后,哥哥再也没有到学校找我,他一个人整天坐在悠深的院子里,对着狭长的天空发呆,常常一坐就是半天。我曾看见过哥哥孤独的背影,在昏暗的光影中,他犹如一尊没有生命的塑像。他的眼神是呆滞的,也是迷茫的,惨淡而略有些苍白的脸上挂着一抹永恒的笑,嘴角的口水悠长。每次看见我放学回家,他总是特别高兴,却又是远远地躲在边上关注着我。
村小学只能上到三年级,四年级开始后要到乡中心小学读书,带米带菜成了每星期回家的主要任务。开始几次,哥哥自告奋勇地想帮我背米。
“不要,看见你就烦。”我没好气地说。
母亲瞪了我一眼,没吭声。我吐吐舌头,不敢再吱声,我怕母亲生气。每次我离开家随同学一起回学校时,哥哥就会躲在房间里哭,那时他已经15岁了,是个大男孩儿,个头已快和父亲一样高。我知道每次我回家时,哥哥都会在途经的山坡上等我,只是他不敢叫,就那么远远地看着我走在回家的路上。当我拐进山坳时,他会沿着山道,比我先跑回家。在家里,他很少和我说话,我不爱搭理他。自讨没趣几次后,他已经学会乖乖闭嘴,只是脸上依旧挂着笑,傻傻的。看见他嘴角流淌的口水,我就觉得难受,我一直在哀叹,怎么就会摊上这么个傻瓜哥哥,这是多么不幸的事。
在家里,哥哥是父母的好帮手。他虽傻,却能帮母亲煮饭、喂猪、看牛、砍柴,还能伴随父亲成天劳作在田间。我常想,如果没有哥哥帮忙,父母肯定要更辛苦一些。我从小没下过田,父母舍不得,我也不喜欢。我是被父母宠大的孩子,在那贫穷的岁月,却过得富足而快乐。哥哥总会把父母分给他吃的东西留给我,在乡里读书时更是如此。我没有感谢过他,而觉得那是他应该做的。我不知道年幼时,我怎么会那么自私和无知,真的愧疚于哥哥。
我一直是淡漠的,对哥哥更是如此。我从不叫他哥,觉得丢人。但哥哥对我的好,从小到大一直不曾改变过。他额头的伤疤是为我而留下的,那是小时候邻居孩子的杰作。那一次,如果不是哥哥帮我挡了那块石头,被打中的人一定是我。看见哥哥额头流血,我吓坏了,只知道哭。
我的学习一直很好,是父母的荣耀。每次把奖状带回家时,母亲肯定会多炒几个菜犒劳一下我,父亲乐得眉开眼笑。哥哥看见父母在笑,拿着我的奖状手舞足蹈。他应该不知道奖状的含义吧,但看见大家高兴也就一直傻笑着,那张熟悉的憨憨的脸笑得很灿烂。如果哥哥不傻,那该多好,他一定会有个多姿多彩的人生。
看着哥哥嘴角流淌的悠长的口水,我唯有深深的叹息。哥哥长得比我好,这是母亲的原话,只是他呆滞、涣散的眼神,木然的表情还有嘴角沁出的口涎,让人一看就知道脑袋有问题。
我上初中时,哥哥已经是一个健壮的小伙子了。我没再叫过他“傻瓜”,但也不习惯叫他哥,简短的对话都是没有称呼的。那个夏天,特别的炎热,但那个夏天,也是记忆中最寒冷的一个季节,为了救一个溺水的孩子,哥哥永远的沉入了村子的水库里,等其他孩子回村里叫来乡邻时,哥哥已把孩子救上岸,但他自己却没有了踪影。在水库捞了一天,终于找到了哥哥,而他早已死亡多时,整个人被泡得惨白,肚子鼓鼓的,里面全是水。村人说哥哥是被水鬼带走的。事实上不是这样,在救人的过程中,他的脚被水库下面的水草缠住,越是挣扎缠得越紧,惊慌中呛了水,失去了知觉,最后溺水死在水库里,脚依旧缠在水草中。
我是几天后从学校回家时才知道这件事的,当时正忙着期末考试,父母没有告诉我。暑假从县城回到家,才进村子就有乡邻告诉我这一噩耗,我不敢相信,无法接受。我哭着,跌跌撞撞跑回家,亲口问了父母,特别是看见供桌上哥哥带着憨笑的遗像时,泪水恣意横流。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直不肯原谅自己。在涟涟的泪水中回想着哥哥一直对我的好,心痛得不能呼吸。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怎么了?
为什么会这样对待自己的亲哥哥,只因为他傻吗?
做了十几年兄弟,我没有叫过他哥哥,只会欺负他,敌视他,以他为耻。想着自己过往的种种行为,我愧疚不已。我的傻哥哥却给了我一生的荣耀,他憨憨的笑是我记忆中最美的容颜!
亲情,在经历了岁月的沉淀,才能够完全凸显出它的重要和珍贵来,在时间的河流中淡淡地闪现着,那是一种清浅的粼光,越是经历了岁月,越是清晰和明朗,最后在我心灵深处堆积成阳光般的温暖,照耀我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