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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冰蝶·殇·蜕变(8)

重相逢

回到国土的第三日,林京道反倒像是从故乡到了异土,身上立马水土不服起红疹子,却又羞于开口,夜半独个儿窝在棉被里与棉被共缠,缠棉的动作十分缠绵,顺便把整张床摇得吱吱有声,一日佣人路过东厢房驻足倾听,身影被马灯拉长后映在牎纱上,分外高大,京道察觉,强忍着奇痒,缠棉声嘎然而止。

翌日,那个佣人洗衣时发现京道白汗衫上的斑斑血迹,吓得赶快禀报老爷,老爷命令京道去看医生,京道只好听了话。看了中医吃了药,方才日渐好转。林京道这几年逃居热带习惯了四季如夏的气候,些日以来冷得不得不躲在自家卧室里咬文嚼字,棉被裹了四分之三的身体,露出头颅和一只凉手在空气里活动。

年初二,父亲带京道上庞先生家拜年,这庞先生姑且算得上京道的邻居,也是京道兄长的启蒙老师,说得确切些,他还是京道父亲的先生。京道不得不穿上父亲的马褂,一大清早便随父亲出了门。出门便见大街小巷都已张灯结彩,长平坊隔绝了昔日的颓荒,喜庆的味道还是有些不尴不尬,这天,这地,这景,这人,还有弥漫着烟花味道的空气,都仿佛一幅尚未完成的水墨画。也许就在你不经意的某个瞬间,突如其来的硝烟会将这种轻描淡写的味道用皴法强化出棱角兀起的暗影。

仅隔一条小弄,便到了庞先生的家。庞先生是个常年带玳瑁边圆眼镜的老人,今天看来似乎比几年前苍老了许多。林京道和父亲坐在厅堂里,斜对了庞先生侧坐着,庞先生的身边站着个梳着麻花辫子的女学生,纯白的对襟上衣,纯黑的及膝百褶裙,一双白皙而瘦削的手交叉在一起。这个女孩叫林曼莎,是庞先生的外孙女。女孩七岁时死了母亲,她的父亲年少时在黄埔军校读书,回来后在政府工作,家中女儿就有三个,为了让邻舍亲友觉得自己还是个孝敬的女婿,便让曼莎在外公家充点人气。

这时,曼莎看了京道一眼,正好与京道的目光相会,她赶忙将目光从京道的脸上转到了外公的脸上,努力让自己在客人面前表现得神态自若。京道的心跳莫名慢了一拍,脸颊边也仿佛盛了坛炉火要跟自己亲热似的。

“莎啊,今年大京不在了,你就跟小京哥哥玩了,等小京哥哥也从军去了,可就没人陪你了……”不等庞先生把话说完,曼莎做出个不太自然的笑,转向了屋里。曼莎并非转向里屋,而是隔了门板窥探着厅里的动静,偶尔从门的罅隙里打量林京道,这个男子有着黑而密的短发,两道乌浓浓的眉毛之下有一双俊俏的眸子,随着与长辈的一问一答,他的脸上始终带着微笑,当他笑时,眼睛便弯起来,透出几分忠实的可爱。

长辈停止了对京道的问话,京道竟把目光移向了门。他抿起嘴仿佛在暗示:“门啊,你的后边藏着什么?”曼莎看到京道的父亲在与庞先生道别,不知什么勇气叫她要去开门送这两位客人,然而当她刚生出这种念头,却见林京道起身朝门处走来,曼莎赶忙碎步跑进了深闺。闺阁的门合上了,林京道在门外徘徊了两下,然后轻轻叩了叩门,可他没等曼莎来开,便推门而入。曼莎从屋里朝京道走来,她的脸色显得有些苍白。

“还记得我吗?也许你早已忘了我是谁。”京道的眼眸里深藏着一丝遗憾,可他依旧微笑着,“都过了这么久,那也是很正常的。”

曼莎终于露出了旧日的微笑,只是,她比过去显得清癯,却很清秀。笑容对于她来说似乎总隐藏着些许影影绰绰的伤痛,伤痛是昔日里的,八年前生母的过世改变了她的命运。这命运说好不好说坏不坏,否则曼莎会像许多大家闺秀一样,小时了了,长大后的颖慧全要随着世俗观念一并装进火柴盒大的闺阁里,永远那样沉没下去。因此,在京道的眼中,曼莎是个幸运的女孩。

两人相视了须臾,京道加问:“你还记得我吗?”

曼莎指着窗棂上垂下的风筝:“你还记得它么?”

冬日的暖阳正在窗棂子上悠悠地散步,它的表情忽明忽没,像是在苍穹中停留累了要隐下去休息似的。京道取下风筝,捧在手里,惊讶道:“你还留着它!”

“嗯,一直留着。”曼莎摩挲着风筝,那是一只美丽的蝶,蝶翼全用浓浓淡淡的墨水晕开。“在你离开后的第二年,大京哥哥也带我放过风筝,但那是一个台风天,我一不小心把它放飞了。”曼莎突然有了笑容,单薄的唇也变得红润起来,“后来我就想,如果我把你送我的风筝也放上天去,也许它能漂洋过海,飞到你的身旁。”

“那你怎么不放飞它?”

“因为大京哥哥送我的风筝是他买来的,而你送我的却是亲手做的。万一它不飞到你的身旁,你就不能带着它回来了。”

“小傻瓜,那有什么关系呢?风筝飞走了不会再飞回来,可我是会再回来的,你等我回来再给你补做一个不就行了吗?”

“小京哥哥,那不一样,那是三年前的风筝,你还能做出一模一样的风筝带着我回到过去么?”两人沉默了片刻。安静的声音是那样安静。

半晌,京道的脸上露出了微笑,但他没有说话,只是拉起曼莎的手就望门外跨。

他们一路跑了很远,穿过无数条巷陌里弄,踩着雨后村庄湴润的路面,最后气喘吁吁地在一座小山丘顶上停了下来。冬季的晨曦穿透南方湿润的空气,混杂着芳草味沁人心脾。京道的脸颊泛红,曼莎却显得更加苍白。茅草亭底下,他们仰面躺在芜杂的草垛上,遥想起三年前的春节,林京道就曾拉着小曼莎满城跑,然后在这座山丘上放风筝。然而这日他们并没有放,山上满是枇杷树,树梢上挂着青嫩嫩的果儿,京道摘它下来,剥了皮儿,塞进嘴里。“好酸。”京道说。曼莎微笑,抿着的小嘴在山岚缭绕的衬托下显得分外可怜。京道突然感到脸上有点痒,然后就发觉它湿润润的:“看,下雨了!”

“恩,下雨了。”曼莎拉起京道的手就往山下跑,京道哼起了儿时的童谣,那是庞先生用闽南方言教他们唱的儿歌:“天黑黑要落雨,阿公举锄要掘芋,掘啊掘,掘啊掘,掘着一尾旋留鼓,依呀夏都真正趣味,阿公要煮咸,阿嬤要煮淡,二个相打弄破鼎……” [ [注:闽南童谣《天黑黑》,普通话意思为:天黑黑的,要下雨了,爷爷举锄去挖芋头,挖阿挖,挖阿挖,挖到了一条泥鳅,那真是很有意思,爷爷要煮咸点,奶奶要煮清淡点,两人打架,打破了锅底……] ]

这雨尚不成雨,它们细密得如同水蒸气,在山林里飘飘飖飖,滋润着雾的肌肤。他们跑出那座山,在山下的田埂上追逐嬉戏,不多时,大片的嫩绿便被抛在身后了。彼此重温旧日的无拘无束,那种感觉回归到青梅竹马时的愉悦。

户外的雨有些大了。初春的寒风一吹,冷不防叫人唇齿打架。京道把曼莎带回家中,曼莎直接进了去。

京道站在东厢房的窗前,望着房檐上挂着的雨珠帘,成千上万的雨滴坠落泥泞的路面砸出无数个小泥坑,偶尔有水泡随着涟漪漾开去,继而盲目地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京道想起京权,不觉一阵怅惘,三年不见哥哥,这仗若是打起来,还真不知会怎样。

曼莎不在东厢房,若按儿时的习惯,她也许会在书房里摆弄京道的笔墨纸砚。京道到书房探了探,不见曼莎,他喊了几声“莎”,亦无人应答。他拿起茶壶,吮吸着壶嘴儿,却发现里边并没有水,于是带了茶壶望厨房走去。

厨房的门开着,天光偶尔渗透玻璃瓦将零星的明亮洒向昏暗的屋子。屋里只有曼莎靠在大水缸边上,她正用葫芦勺专心致志地拨弄着缸里的水,两根麻花辫险些碰到水面。水纹反射着光,映照在曼莎的脸盘上,粼粼水光闪烁在她那两泓明眸里,分外动人。曼莎无意间察觉到了门槛外的林京道,赶忙从他的面前匆匆出了去。

京道愣了一下,画面似乎是上个世纪预演过的,他努力回想,却无法再从潜意识里搜索到那个梦境。曼莎方才扑朔迷离的表情,还有那飘忽不定的眼神,都仿佛在哪见过。

京道回到东厢房,只见曼莎坐在圆桌旁,捧着那天夜半从南洋的老教堂边捡来的八音盒玩弄着,一言不发。曼莎扳开八音盒的盒盖,里边传出空灵的声音,如悬深穴,幽夐迷离:“它的声音很奇妙哦,阿公说,阿公的阿公告诉他,老人们用石土革丝金匏木竹来做八音盒,声音可好听了,他们说的该不会就是这个?”

“那是在很早以前,它们早被唢呐,笙箫,锣鼓,还有,还有一些说不上来的乐器取代了,明朝就不再是那些材料了。”

“是吗?”曼莎狐疑地打量着八音盒,“可是,你说这么美妙的声音像是乐器发出来的吗?”

“可不管怎样,八音盒的制作原理终究和乐器脱不了干系。”

“真是天籁之音。”曼莎的眼里闪烁着惊喜,嘴唇却不自觉地发白,“太神奇了!”她打量着紫檀木的盒身,盒身上依稀可见镌刻着的行草体诗文,说它诗却又不太像诗,说它词吧,又有些异样,曼莎辨认着斑驳的字迹,脸颊不禁泛起红云:

别离情绪,万里关山无底数,

遣妻伤悲,到底郎踪何处去?

自从君去,数尽残冬春又暮,

等到花开,庭院深深连夜雨。

“很熟悉的句子,似乎在哪见过。” 京道说。

曼莎低下头,看着桌面上的八音盒。她羞涩得缄默不语。

“是啊,我也从没见过这样的音乐盒,古香古色,古韵古调,捡到这个盒子之后,我不由自主地走了许多有卖八音盒的店铺,也不见有卖这样的,确实很意外。”京道继续说道。

“捡的?”曼莎讶异地抬头望着京道,“你说它是捡来的,怎么会?”

“恩,说来怕你不信,其实我也不信。那天是在半夜里,我听见蝴蝶扑翅的声音,于是就醒了。哪里知道当我一眼透过窗,就看见远处飞舞着个两点亮光,就好奇地出去看,你猜我看到了什么?是蝴蝶,还是两只会发光的蝴蝶!”

曼莎难以置信道:“真的?”

“真的,后来就在蝴蝶飞舞的地方被这个八音盒绊了一跤。”京道顿了顿,略有思忖地说,“其实,现在想想也像是梦,但我确实是在那时候捡到盒子的,不然这盒子又怎么会在我身上呢?”

八音盒的盒盖“啪”的一声被关上去,但房间里兀自余音袅袅,延续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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