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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冰蝶·殇·蚕蚀(12)

当曦媛穿过东街口,走到“长平坊”的牌子底下。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是爷爷。

“曦啊,到了吗?”

“嗯,到巷口了。”

“到了就好,记着早点休息。嗯……还有,不要在院子里乱逛,尤其是东厢房里的东西不是我们家的,不要进去乱翻喏!”

“嗯,知道了爷爷,你也早点休息!”

在这条巷坊外头,是一派歌舞升平的世界。巷坊深处,头顶上的那片天空兀自被来自外部的霓虹灯渲染成绀碧色,然而当你站在那里,却丝毫感受不到外头的喧阗。

曦媛尽量使自己保持冷静。但她的眼睛兀自冷不防地睁到最大,心也提到嗓子眼,周遭稍有风吹草动,都会引起她的注意。这时候,眼前突然窜过一个黑影,随即,那个黑影在围墙顶上停了下来。这叫曦媛松了一口气——那不过是一只黑猫。

黑猫的眼睛里闪烁着蓝绿色的光芒,它的叫声宛若一个婴孩在黑夜里哀声呜咽。曦媛定睛望着黑猫的眼睛,她觉得那双眼睛似乎在哪见过。随即,得知父母双亡的那个夜晚所发生的事情顿时浮现在曦媛的脑海里。她忆起了那一夜的群猫齐鸣,以及最后被夜色吞噬掉的老猫。

现在,出现在眼前的黑猫正是那一夜给她留下深刻印象的老猫。

竟然在不同的地方遇到了同一只猫,这太奇怪了!曦媛感到浑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她低下头快速朝前走去,心理开始怀疑在这样一条氛围诡异的巷子里,是否真的能让人安睡。

曦媛仍然记得那只黑猫的样子,甚至神情,甚至声音。如同遇到一个认识的人。这种感觉叫人在冥冥之中,被一种晦气包围着。

幻觉,一定是幻觉!

曦媛低下头,努力使目光放在路面上。她从黑猫的身边匆匆走过,最后,安然无恙地抵达长平坊尽头的四水归堂。

那夜丑时。

曦媛进了四水归堂,第一眼看到的便是一间挂有爷爷的中山装的屋子。屋子的门没有关,曦媛直接迈入了门槛。她躺在床上,只感到疲惫袭击着自己的双眼,教她的意识迅速转到休眠状态。曦媛习惯性地在睡觉前将旧式的拉线电灯开关关上,屋里立刻剩下伸手不见五指的纯黑色。

那夜,清冷的巷陌间,似是有人在吹葫芦丝。但这些并不影响曦媛的睡眠,整个寒假里,曦媛少有这么好的睡眠质量。此时此刻,坏了的窗户被风吹得噼啪作响,曦媛突然感到整张床在吱吱地摇动,然而她无法睁开眼睛,更无法去看黑暗之中到底在发生什么。

过了许久,当她好容易睁开了眼睛,感受到黑暗中的世界实质上跟刚睡下来的时候毫无差别,却又辗转反侧难以入眠。那种感觉就仿佛是前几个小时,人迅速进入睡眠状态,再以最高的频率在短时间内完成晚间睡眠所需要的翻身次数,如此结束一夜的休息,也许还加上了懒觉的时间,导致这一刻无法再睡。曦媛感到这几个小时就仿佛被浓缩了似的,叫人在极短的时间里完成三分之一日的生活。她不由得怀疑起自己的处境。

曦媛想起爷爷说话时的眼神,心中一阵阵地疼痛,她的泪水在眼睑里保持着满而不溢的状态,如此的忍,使她的胸口一阵阵地发闷。这时,一个闪烁着亮光的天外来物坠落在书桌上的鱼缸里,曦媛从床上一跃而起,小心翼翼地将它从鱼缸中捞起来,放在手心里,当她打开昏黄的电灯,那块湿漉漉的发光物已然变成了一颗普通的小石块,曦媛心里不禁一阵发寒。

“是陨石。”一个柔嫩的声音对曦媛说。曦媛缓缓抬起头,在昏黄得近乎失去亮度的光线里,站在自己左边的人竟然是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女孩穿着纯白的上衣和纯黑色的半身裙,很显然,那是一套民国时期的学生制服。女孩抬头望了望天花板,仿佛她的视线能透出天花板直达苍穹。

曦媛很清楚地看到,在女孩的颈项到耳根那一段,有一道清晰的勒痕。曦媛几乎不敢呼吸,莫非,莫非石瑶拼起来的梦,以及她的推测都是真的?吊死在红砖楼上的那个女学生,现在就在自己的眼前?!女孩出神地望着屋檐之外的世界,如此保持了十几秒。曦媛不由顺着她的视线望去,除了雕刻着镂空龙凤的屋檐,别无它无。

但,曦媛在这一秒发现,外面似乎有很强烈的月华投进窗纱,此时此刻,它们正照在女孩的脸上,并且,被树枝挡去的部分形成一片袅娜的阴影区,映在女孩毫无表情的脸上微微摇曳着。

难道,这又是一个应验?这个女子将要说的话也许会是曾在梦里听过的?曦媛全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她的脸色变得苍白,眼前的这个人究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黑色笼罩下的世界除了给人带来恐惧,别无其它感觉。这时候,曦媛真希望天光能突然大亮,黑夜能在一瞬间变成白昼。但,那几乎是不可能的。

现在,曦媛可以确定爷爷的画像里画着的人就是眼前的民国女子,民国女子一直以来就仿佛是生存在曦媛的梦中似的。曦媛有许多不解的问题,然而在这样的夜晚,那些问题完全冻结在她的脑子里。此时此刻,少女的脸惨白得如同一张白纸,浑身上下都散发着阴森的寒气,但她的表情却很和善,丝毫不会让你感到她是带着某种恶意来到此地。

曦媛多少有些忐忑,满心的疑问到了嘴边却欲说无力。民国女子望着曦媛,说:“别怕,我是来告诉你一件事的,你还记得那个奇异的八音盒吗?八音盒的秘密太多,没人能揭开它,但是有一本日记能拯救这个冰封的世界。它就在你家后院花丛中的桑树下。你可以去看看它,但千万不要带走它。记住,千万别带走它!你是个足够敏感的孩子,只有你能察觉到他人无法察觉到的东西,所以,为了挽救无辜的生命,我必须告诉你。人的一生若以一百年来计,在你走过生命的四分之一时,你会得到真正属于自己的爱情。我该走了,天机不可泄露,现实中的每件事,你用心留意就可以破解。”

随即,民国女子走出门外,然后转过身来对着曦媛挥了挥手中的白色手绢,她的身影在夜色里越退越远,越变越小,最后消失在沉沉的夜色里。临走的那一瞬,女子的脸上写满担忧。

曦媛霍地在黑暗中坐起,星辉将她的影子拉得格外颀长。竟是一场梦!曦媛拉启电灯线,将双腿垂在床沿外边,她愣怔地注视着昏黄的电灯映照下的地板,从书桌到床铺的这一段,隐约有几滴未干的水印,靠近曦媛脚边的,是一颗乳黄色的鹅卵石。是梦吗?真的是梦吗?我怎么会在床上?

窗外传来葫芦丝的吹鸣声,把黑夜衬托得有些诡异。曦媛走到窗前,将脑袋探出窗外,苍穹显得格外的黑与高,星星则多得异常。寻声望去,除了葫芦丝的声响,别无其它动静。

曦媛披上羽绒大衣,伸手去开这间屋子的房门。由于夜风有些大的缘故,门很容易便打开了,与此同时,从门外灌进些许霜粉,曦媛不由得连打几个喷嚏。这个寒假,由于夜间吸入太多霜粉的缘故,曦媛染上了鼻炎。

葫芦丝的声音渐渐小了,在整条巷陌间幽幽流动,直到若有若无。曦媛仰头去看星空,天上的星星近得仿佛随时都有可能坠落下来。她的身体在浩瀚的星空底下宛如一只白色的蝴蝶。是的,蝶型。这是她的羽绒服的款式,但她自己还未发觉到这一点。

曦媛突然把目光停留在东厢房的窗纱上,那间屋子里透出蓝绿色的微光,随即暗淡下来,不一会又逐渐变得明晰,如此周而复始地交替着亮度。这里面有人?曦媛屏住呼吸——她突然看到一个驼背的瘦骨嶙峋的身影映在窗纱上,那个身影正用一只细长的干柴般的枯手去梳理凌乱的长头发。曦媛想象着屋里人的模样,那应该是个女人,并且是个老婆婆,从她缓慢的动作来看,此人大概已经是老态龙钟了。

“我等着你回来……”曦媛的脑海里突然想起这样的歌词,她忆起曾经两次来到这座四水归堂,都听到这首古老的歌曲,她过去以为这是爷爷放的老唱盘,然而在自己即将到这个四水归堂之前,爷爷他还特地打电话过来说——“不要在院子里乱逛,尤其是东厢房里的东西不是我们家的,不要进去乱翻喏!”

曦媛对这间房子产生出强烈的好奇,然而内心的恐惧却对她的好奇形成一种探索障碍。还是进去看看吧,里面的那个人还没有休息,现在过去,应该不算打扰吧!可是,就在曦媛的身体渐渐逼近东厢房的时候,那种蓝绿色的微光也逐渐由周而复始地进行明暗交替变为如同停电——来电——停电——来电一般乍明乍灭。

当曦媛注意到光线的异常时,便不再向前走。夜风突然变得有些大起来,东厢房外的几棵白兰树在夜风中摇曳着,发出的沙沙声好似气管炎患者在哮喘不止。东厢房的窗纸逐渐变得透明起来,老婆婆瘦骨嶙峋的脸和披散在胸前的枯发在乍明乍灭的光线中跟着愈发清晰。曦媛已经不敢去呼吸周围的空气,她的身体在刺骨的寒风中瑟瑟发抖,苍白的脸由于过分的紧张开始变得扭曲。终究,她没敢再看下去,而是惊惶失措地朝巷口跑去。

曦媛一口气跑回月庵弄,当她站在自家楼下向四周环视时,方才想起刚才醒来的时候民国女子对自己提起的日记本。如若那真的不是梦,抑或不只是单纯的梦,那么,在这个院子里,一定会存在那样一本日记!

梦中民国女子所说的花丛在庭院深处,那是一个满是断壁颓垣的旮旯。曦媛似乎从未注意过有那么一块旮旯,更不知道到那里果真有棵小桑树。她蹲在草丛里,扒开芜杂的枯藤与槁叶,却没有发现女子所说的日记本。梦终究是梦!那里除了死了的藤条与树叶,别无它物,但光说这些失去生命的植物,就足有一尺多厚。曦媛失望地往丛里一坐,却感到屁股底下有个硬邦邦的东西,她伸手去摸,竟是一个上了锁的铁盒!

曦媛将铁盒捧在手里,摩挲着那个盒子,她突然发现那个锁需要密码才能打开。曦媛清楚地记得自己日记本的密码是五二零。她抱着尝试的念头,从左至右拨出了五,二,零,可是铁盒依旧死死地锁着。曦媛的尝试只不过是懒人的做法,连猜带蒙毫无依据。当然,这个数字是她设置密码的习惯,包括她的旅行箱,也一直都是设成这个好记的数字。

星辰的光华映照着蒙尘的铁盒,这时,天边似是有白色物体强烈地闪了一下,待曦媛抬起头,却什么也没了。她愣愣地呆望着天边,这一秒的凄冷叫她的唇齿冻结住了。白光将曦媛的脸映得惨白,像那草丛里的一尊白石雕像。

须臾,天边再次划过一道白光,曦媛冰冷的身体瞬间涌进一股暖流,她确定,是流星!曦媛惊讶地发现最亮的那几颗星组成的竟是一张双鱼座图。她开始许愿,可流星划过太快,她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曦媛望着流星消逝后留下的那道白痕,她心里自语,若许愿还来得及,流星会告诉我铁盒的密码吗?白痕瞬间在黑幕中散去,曦媛的心莫名地感伤起来。

此时此刻,民国女子在梦里对她说的话,又萦绕在耳畔。是不是梦,曦媛已经有些糊涂了,姑且说它是梦吧。

“天机不可泄露,现实中的每件事,你用心留意就可以破解。”

用心留意就可以破解?曦媛努力回想民国女子说过的话:“人的一生若以一百年来计,在你走过生命的四分之一时,你会得到真正属于自己的爱情。”曦媛猜测着这句话的意义,抱着试一试的念头,她将密码锁从右至左依次拨出五,二,零,顺序也就是“025”,果不其然,密码本被神奇地打开了。日记只写了半本多,空下近半本白纸的页边竟然未被切开。纸是旧时的纸,但装帧依旧完好,并不散页。

从字迹来看,是一手娟秀的繁体行草,虽是硬笔的墨迹,却如同毛笔书写出来的一般,柔若行云流水。若从字迹来判断书写者,能有这样的书法功底的人一定是个老人,而字体秀柔,应该是个女人。

那夜的流星雨狂下两个多小时。曦媛捧着尘封的日记本,借着星光,努力解密那些和八音盒有关的事。日记的内容七零八散,其中有关八音盒的部分写到——

上个世纪,是蝴蝶操纵八音盒;这个世纪,是八音盒操纵蝴蝶。因此,才会有这样的灾难,并且这种灾难早在时光跨入二十一世纪的第一天起就在这座城市里滋长起来。

挽救一场突发的火葬,只需用水;然而挽救一场无人能懂的蝶葬,也许只有以火焚烧才能阻止灾难的蔓延。

曦媛不解地前后翻找与这两条重要资料的相关讯息,然而在这本日记里,与八音盒或者蝴蝶有关的字眼,似乎只有这几行。曦媛无奈地抬起头,盼望能在星空图里找到答案,然而,当她抬头去看天空的时候,星星已经完全不见,黑色的天幕上,只有一弯皎洁的明月。

曦媛从荒废了的花丛里爬起来,随即,将日记本抱在怀里。“你可以去看看它,但千万不要带走它。记住,千万别带走它。”民国女子的反复提醒在曦媛的脑海里浮现上来。可是,曦媛还有很多问题没有弄清楚,现在,她又产生了新的问题。

须臾,曦媛将日记本锁进铁盒,埋进厚厚的枯叶层里。随即,她拍了拍手掌上的尘埃,转身离去。

明天下午,我就要乘坐开往成都的列车,不论如何,事情发展到今天这一步已经不容乐观,倘若无论是否带走日记都将遭遇灾难的话,那还不如让灾难遭遇得明白一点。所谓的“明天下午”,无非就是从这一个零点算起的当天下午,因此,时间算起来,已是相当紧迫了。

这一夜,曦媛生出破釜沉舟的念头,终究还是在黎明破晓前,带上那本日记,从满是枯枝槁叶和断壁颓垣的旮旯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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