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妈当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用浑浊的眼神怪异地看了我一眼,一把抢回了我手中握着的杵子,随即又把手放进了米槽里,连同籼米,连同手,一起舂了起来,“咚咚咚!”,阿妈的手背已经肿起了淤青,指尖殷红的鲜血流到了籼米乳白的表面上,凝成暗红的泪,“咚咚咚!”她依旧一下一下地舂着,仿佛不知疼痛。仿佛不知疲累,就这么一下又一下地杵下去,杵得手上一片狼藉。
“阿妈,你清醒一点儿啊,你看看我,是我啊,我是窦泌啊!”我死死地抱住她,哭着拽住她不停抖动的双手,她却死命的挣扎着,像撞客一般地疯笑起来:“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咦!嘿嘿!”
“醒吧!”我狠狠心掴了她一巴掌,“啪!”没有风声,没有哭声,没有疯癫的憨笑声,听得到的,只有一记清脆的巴掌声,生生地打痛了心。
“阿妈。”我跪倒在她面前,紧紧地握起她被杵得触目惊心的手,“你可认得,我是谁?”
她浑浊的眼里终于闪过一丝清澈,“窦泌?”
“娃诶,你干嘛跪在地上,快起来,地上凉呀。”她伸手,颤巍巍地来扶我:“啊!我,这手,这……”
“没事儿的阿妈,走,上屋里去,我给你擦点儿药!”我轻轻朝她的手上吹着气,血迹很快就丑陋地干在了手上,像是劣质的红油漆,怎么擦都擦不掉。
“娃,我这是怎么了?”阿妈迷茫地望着我,仿佛根本就不记得刚才发生的事儿。
“哪儿有怎么了,您哪,是下楼的时候,不小心给摔的。”我掩饰住心碎的悲痛,酸酸地,冲她露出一个违心的笑。
她弯腰拾起了地上的杵子,又看了看被血水染红了的籼米,“这像是摔得么,娃呀,你老实告诉我,我是不是又病了?”
我紧紧地抿住嘴,实在不愿向她透露哪怕半个字儿的只言片语,尽管我知道,即便我不说,此刻,她也已了然于心。
“唉!造孽哟,窦泌啊,”她唤我,“送阿妈去菠萝村吧,阿妈不想再这么活得不明不白,你,你就让我永远地糊涂了吧。”
“莫要再瞎说!”我制止她的自暴自弃,“再苦再难,这日子总要过下去,我不小了,糊个口,能养活你。”
她哭得老泪纵横,眼角的皱纹被泪水浸得突显了轮廓,“可我不能拖累你呀,要是你阿爸在……”
“莫活在过去,”我打断她“伤心事儿就不要再提了,即便阿爸还在,我相信他也是不愿看到你这样的。”
“好,不提,不提”她算是破涕为笑了,可我知道,自从阿爸走得那天起,她从未真正地笑过。还记得出殡那天,也像今天一样,下着小雨,一直下,一直下,阿妈的眼泪也一直流,一直流,都没有要停的意思。
很久以前,我也像这连绵的宿雨一样,哭了就不会停。那时阿爸会带我到村后的荒山看花儿,那花儿开得很妖艳,阿爸告诉我,那便是罂粟,这个世界上最具魅惑力,也是最危险的花儿,但它很坚强,只要一粒沙,一滴水,它就能活下去。
他说,人活着,就得坚强,我一定要跟罂粟一样,活得坚强。
可惜,我没能学会坚强,上山采药的时候,我会累得嚎啕大哭,被树枝扎到手的时候,我便疼得纵声哀号。
我觉得,我可以哭,因为阿爸就是我最大的山,在他面前,我可以脆弱,不担心温饱,也无需牵挂任何。
我家世代行医,荒山后的罂粟,是绝好的良药,山里的水土不好,有时候喝了不干净的雨水,就会闹痢疾,去茅房拉得个天昏地暗,人几近虚脱。阿爸是用药的奇才,他把罂粟凋败的壳轻轻拨开,再配以黄芪和枸杞,煮成药汤,拉肚子的人喝了药汤,不出三天,就果真没在腹泻了。
可让我万万没想到的是,有一天,我的大山会轰然倒下,更没想到,这夺命的符咒,竟会是荒山上治病救人的罂粟。
不知从何时起,荒山上的罂粟一株株少了,它们变了模样,从干瘪的嘴里吐出了一个个黑色的粘块儿,被附近的村民当成原料,拿出去卖。
有一次,我好奇地跟着姨母上山,我看到了那黑乎乎的东西,被姨母当成宝贝一样放进了背篓里,我天真地问她,这究竟是什么,姨母并未告诉我,它到底是什么,她只是硬塞给我一块儿,并告诉我这是好东西,这就么一块儿就能值好多钱,我把她给我的那块儿黑得跟炭一样的东西带回了家,放到了家里头缺了口的瓷碗里,想煮出来尝尝个中滋味儿,谁晓得阿爸在这时候冲了出来,一把打掉了灶上的瓷碗,我看到,他的眼睛红得吓人,那是怒火燃烧的颜色。
那时的我只有七岁,我摔碎过家里的碗,砸烂过阿爸的药箱,犯过无数次错误,可阿爸,这是第一次那么地凶。我从不曾发现他会这么地凶,不知所措的我真的有被吓到,索性就毫不掩饰地哇哇大哭起来。
那天,阿爸训了我一顿,我从他那儿知道,这黑乎乎的东西,叫鸦片,它不是救人的药,而是害人的毒,它是会让人上瘾的东西,碰不得。
阿爸气急败坏地领我去到了姨母家,我被妈妈领进了里屋,没有看到他们吵架的样子,只依稀地记得屋里有打砸声,还有气过了头的谩骂声——
“窦泌还那么小,你怎么忍心这么坑她呢?”
“我怎么坑她啦?做人得凭良心啊,再说了,那山上的罂粟不是你们家种的么?种那么多,还不让人采啦?”
“那怎么能一样呢?我种它们,是为了治病救人的。”
“得了吧,收起你那套悬壶济世的假慈悲,那东西真正的价值,你比我更清楚,我看,你个老小子是想独吞吧,有钱不想大家一起赚,是不是,啊!”
“大姐,这道理跟你怎么就讲不通呢?”
“讲不通就甭讲了,一句话,你还让不让采啦?”
“不让,我绝不容许你们这么昧着良心做缺德的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