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墨是最后离去的,群臣都散了以后,武帝又留了他半个时辰。所以,上官墨出宫时,皇宫内已经再次安静下来,只听得夏夜虫鸣鸟叫,上弦月到了正空。
几名内侍宫女掌了灯前后领路,那俊美卓然的身影于夏夜里缓缓而行。
是盛夏,却不知怎的,他周身看起来竟像是染着一层寒霜。
仪升悄悄躲在御花园的假山后面,远远看着他。
她在这里已经等了他两个多时辰了,她从大殿出来便悄悄等在这里。这里,是他离宫的必经之路。
手足早已麻木,这才见他过来。
可惜他前后都是人。
她就知道会是这样……她早有准备!
轻轻踢了踢蹲在脚边早已睡去的小雪团儿,小雪团儿当即惊醒过来。仪升连忙蹲下身去摸了摸它的头,又做了噤声的手势。小雪团儿便安静下来瞧着她,仪升这才指了指花园里前行的那人。
小雪团儿是小皇子养的白狐狸,是两年前西夏国进贡的,皇上将它赐给了小皇子。然后,小皇子和小狐狸老是掐架……就一直是仪升在养了。
小雪团儿极通仪升的心思,仪升放它出去,它便毫不犹豫的直奔到上官墨脚下去,周围的人它连看都不看一眼,只管去咬上官墨的长袍下摆。
躲在假山后的仪升见此情景,无声的给善解人意的小雪团儿点了个赞。
上官墨哪容畜生这么放肆?冷冷低头看了雪团儿一眼,贴身护卫夏临的剑当即出鞘……
“王爷使不得,使不得!”宫中内侍是认得这狐狸的,这时连忙出声制止,“这是小皇子养的,想来是走丢了……”
嗯,很好。
仪升眼见差不多了,这才从假山后跑出来。
“雪团儿,雪团儿,你在哪儿呢……啊,你在这儿啊!”
仪升笑嘻嘻的,一路就直接跑到了上官墨脚边去,那动作敏捷得……丝毫不差刚刚的雪团儿!
留周围的人吃惊,呆立。
离她最近那人皱着眉,目光有些狠,只盯着她脸上的笑。
两年了,她怎么还笑得出来?!
仪升将雪团儿小心的抱起来,一面娇声埋怨,“你怎么就跑到这里来了呢?你看,你让宴王殿下生气了吧?来,快点向王爷说对不起。”
她说着,笑眯眯地看向那人。
他身形较她高出许多,又是一脸寒气地俯视着她,她抱着小狐狸仰着头看他,若不是她在毫不入戏的笑,两人之间的姿态分明就是……他要掐死她!
他没吱声,仪升仿佛完全感觉不到他的冷情,只管笑眯眯眨了眨眼睛看他,“真生气了?”
她语气温软宠纵,像是在哄闹别扭的孩子。
上官墨眯眸看着她,唇角冷笑足可以结冰。
“吱吱,吱吱!”
雪团儿大约是被他的态度刺激到了,凶狠了眸子跳上去就咬他……
“吱吱!”
仪升惊,眼明手快一把抓它回来,紧紧按在怀里。一面装作无事,向那人赔笑道:“看,小狐狸和你说对不起了!”
“吱吱!吱吱!吱吱!”
雪团儿很不满意仪升曲解它的意思,叫唤着用力挣扎。
仪升按不住它,怒,低斥,“不许叫,王爷已经听到了!”
“呜……”
雪团儿见仪升凶,呜咽一声,垂下眼睛,乖了。
上官墨看着眼前一人一狐,额角狠狠跳了跳。
“王爷,它的抱歉,你听到了吗?”仪升这才小心地抬头问他。
收起了笑,眼睛里那许多的情绪便再也藏不住。
上官墨瞥了眼她怀中委屈的小狐狸,嘲讽,“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话落,再不看她一眼,便从她身旁走过。明明不大的动静,仪升偏偏觉得一道寒气从脸上拂过。
她呆呆立在原地,他已走远。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可是……当初,她不知道她有今日,她还能有今日啊!
两年前,她和母亲在小镇休养,遇了他,和他恩爱一年,她一心要嫁给他,她的母亲也默许,两人已论及婚嫁。可是京城忽然传来消息,外祖父仙逝……
她和母亲连夜奔丧回京,她等不了见他,只留下书信,请他等她。
那个时候,她那么深信不疑,她要嫁给他。不管多艰难,她都要嫁这个男人!
可是,不知是她低估了艰难还是高估了自己。外祖父去世,对她母女二人打击太大,母女俩双双一病不起。她的父亲虽然位高权重,可是早已不管她们母女。
她还好,卧床一月便可起身,可是她的母亲却是旧疾复发,眼见不久于人世。
大夫说,当今天下,只有永久花可以续命。而永久花,只有宫中才有。
瑞王从小就喜欢她,她却不喜欢瑞王,可那个时候,她看着昏睡的母亲……
咬破唇瓣,写下一封信给那等她的男子:
我以为有情饮水饱,破落小镇恬淡生活亦可安。可回到京城繁华处,方才知,那不过是我无聊时候的闲玩,我确定,那样的生活不是我想要的。家中青梅仍在等我,我想,我是爱他的,也即将与他成婚。所以,不必再等,过往一切,任其云散,后会无期。
信送出去那一日,她自请嫁瑞王……
“啊!”
仪升正陷在回忆里,不防一声尖叫破空而来。
她被吓了一跳,正要循声看去,抬眼,却只见眼前,一条蛇正朝她嘶嘶吐着蛇信子……
她自小最怕蛇,若是有谁白日里和她说了蛇,晚上她都会做噩梦。而眼前,却有一条青蛇正在她几步外,阴毒的盯着她。
她当即吸了一口凉气,却再不敢呼出来,一滴冷汗从她额头落下。
好恐怖……好恐怖啊啊啊!
仪升身体里有一千只仪升在咆哮,怎么办?!
她僵立原地,早已秉了呼吸,生怕一不小心就刺激到前面那东西……她太害怕,完全不敢去看,却又不得不盯着它,否则,它扑上来了她还不知道。
她紧了紧手心,触手温软,这才想起来,她抱着的是一只狐狸啊!
大自然的食物链里,狐狸不是吃蛇的么?
对了!怪不得那东西就阴毒的盯着她却不上来,原来是怕狐狸!
可是……可是,谁来告诉她,为什么她怀里这只狐狸颤得比她还厉害?
“吱……呜……”
雪团儿用力地盯着前面的东西,它似乎也是想振作起来叫唤一声的,然而,刚刚出声就换成了哀鸣。
然后,它用力挣脱了仪升……自己跑了。
仪升睁大了眼睛,无声咆哮!喂,你忘了含辛茹苦养你这么大的仪升姐姐了吗?!你怎么可以自己跑了呢?
仪升已经快窒息了,正不知如何是好,却听得周围有宫女用力尖叫……
“啊啊啊!有蛇啊!!快来人啊!……”
那声尖叫刚好刺激了正对她虎视眈眈的青蛇,只见它猛地窜上来……
仪升下意识就跑,可是转身却踩到衣摆,重重摔到了地上……
用力骂了自己一句,闭上眼睛……死定了!
“小狐狸,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临死之前,她大叫一声。
然而,待她叫完,却只听得御花园内的回声,此外,便再无其他。
她又闭着眼睛等了等,还是没等来疼痛或者中毒,这才小心翼翼睁开一只眼睛来。却只见,她眼前是一双金线绣了龙纹的黑靴,哪里还有什么毒蛇?
她又一路顺着往上看去,当即深深吸了一口气。此刻低眸冷冷看着他的竟是……上官墨!
不是走了吗?
她一时惊讶,反应过来时,才发觉已经脱口而出。
他面无表情的看着她,不,还是有表情的……憎恨、厌恶、不屑。
仪升瞥瞥嘴,算她白问,不想,他竟淡淡出声了,“你叫得太凄厉。”
“不是我叫的。”
“哦?扬言做鬼也不放过那只狐狸的不是你?”
“……”
“我不是很明白,为什么要咬你的是蛇,你却不放过狐狸?”
“因为它抛弃我!其他动物也就算了,可它是狐狸啊,它怕蛇做什么?你见过猫猫被老鼠吓跑的么!”仪升义愤填膺,他一问,她就想也没想一口气说完。
话落,只觉周遭空气又冷又紧,抬眸,却见那人眸光冷嘲。她一慑,猛然回过神来她说了什么。
因为它抛弃了她,而她,也抛弃了他。
他怎不恨她?
“不一样的!”她连忙解释。
“哪里不一样?”
“它……它……”仪升咬唇,垂下眸子,“我……我还是要去找它。”
说着,她自觉从地上起来,她原本是想装作扭到脚的。可看他态度,她也不用装了,一定会被戳穿。
上官墨冷笑,“它既已绝情抛弃你,你还去找它做什么?”
仪升闭了闭眼,涩声道:“也许她有苦衷。”
“背叛之罪,再有苦衷也不可原谅。”
显然,他对她,一点情面也不留了。这个认知让她只觉有种情绪从脚底升起,刹那间覆没过头,那叫……悲痛。
她痛极却笑,“哦,也许我为人就是这么没有血性吧。”
他面无表情,眼睛里的不屑却那么明显。
然后,两人之间便是沉默。
她想,她该去找雪团儿了。那时不过情急随口说来,她还真不会小气到去气一只狐狸,可是那只狐狸却是小皇子的狐狸。她抱出来若是弄丢了,那估计她的小命儿也快要弄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