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楚王在别院等候,见到卿墨带着沈意出现时,原本灰败的眸子乍然有了光泽,而后,竟是朝着沈意流下一滴泪来。
沈意心中恻然。
有了昨日的前车之鉴,今日别院内外层层把守。不知楚王从哪里忽然弄来的黑衣人,个个面覆黑巾,身佩寒剑,浑身冷冽,五步一岗,十步一哨。看起来皆是训练有素,与昨日那些……最后和当地百姓一起爬到墙头看热闹的家丁截然不同。
卿墨带着沈意进去以后,沈意还忍不住频频回头看那些把守的护卫。
“在看什么?”卿墨问。
“外面那些人啊……皇家禁军也不过如此了。我忽然觉得,楚王若是带领着这些人,其实要得西夏胜算也不小。”
一旁,楚王听在耳里,连忙道:“沈小姐误会了,这些人不是我的……”
“这些人不是楚王的,是他借来的。”卿墨不轻不重打断了楚王的话,目光瞥过楚王。
楚王一怔,而后点头,“是,是我拼着往日交情,从朋友那里借来的。”
沈意点头,心中却替楚王可惜。
有那样厉害的朋友,那朋友却偏偏不助他……还不如没有呢。
这是卿墨送她去湖心亭时,沈意悄悄对卿墨说的。
卿墨听罢,一笑,“有总是比没有好。若是那朋友有个心软的妻子,这种时候于他总是有好处的。”
说了,又正色告诫她今日要成功,否则明日一定不让她来。
……
那一日,沈意成功了。
一曲《西域之歌》,用乐曲传神的表达了一对恋人从相识的青涩、相知的欢乐、相恋的深情到离别的缠绵、相思的哀怨、千回百转……种种情绪,无不在她指下出神入化,使听者亦不自觉的在开始时祝福,在过程里伤痛……
却正是在最哀怨处,上空的鸟儿几乎也落泪时,一只白雕忽地从远处飞来。——那正是楚王妃亲手饲养,与楚王传信的雌雕。
……
那一日,沈意一曲还未及弹完,白雕便带着楚王的暗号回去。不久,楚王与楚王妃重逢。
有情人终成眷属,楚王感恩戴德,将玉簪赠予沈意,从此与楚王妃远走,不知去处。
而沈意,用那玉簪,亲手为当年的男子簪了发。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离。
只可惜,最初的愿望越是美好,现实便越是不堪。
眼前的上官墨,就是当年隐姓埋名的卿墨。不论他是卿墨,还是上官墨,他们的结局她都承受不起。
十六岁到二十岁,她用最好的时光经历了一场最刻骨的孽缘。
沈意紧紧握着手中的簪子,趁着上官墨眼中微微的失神,忽地用力……刺向自己。
沈意目光悲痛决绝,万念俱灰。然而,却在玉簪离脖子只有分寸的距离时,手被他紧紧捉住。
上官墨眸色如千年深潭,紧紧看着她,大掌包着她的,不让她动分毫。
“不要这样……”他的嗓音低哑,微涩。
原本冷血的人,自当冷血到底就是,竟不知是不是当年定情一物让他想起了些微的过去。
沈意眼中流血,双目肿痛得可怕,却是眨也不眨一下眼的看着他,尽是嘲讽凄凉。
右手被他控制着,与他站在一起,两人就这样,谁也没动。忽地,她一直藏在袖中紧紧握到青白的左手极快举起,落下……
“噗!”
匕首刺进心口的一刹那,男人心头的血当即溅起,溅到了沈意的脸上。
身后,是谁旁观?是谁低呼一声?
有马蹄声由远及近的追赶来,又是谁怒吼一声,“皇上!”
自始至终,沈意眼睛也没眨一下。
上官墨亦然。
不知是回忆让他失去了素来的敏觉,还是让他无力,总之,他没有躲过,亦或者,是根本不曾躲,不打算躲。
他的目光不曾从她脸上移动分毫。
沈意却忽地一笑,全然不见方才的凄楚,此刻,她一笑,妖娆。而后,便在他的目光里,残忍绝情地将匕首从他胸前抽出。
血飞溅,只是此刻,于沈意而言,却也不过像雪一样寻常。手掌松开,那沾染了他心头血的匕首便像是脏东西一样被她扔开。
她笑了笑,毫不留情的转身。
手却被他用力捉住,“跟我回去。”
那么重的伤,还能有这么多的力气?沈意心中嘲讽的想着,回头,正对上他没有情绪的眸子。
他执拗的看着她。
她想,她是他的执念,安好或者毁灭,都要在他的手上,只能在他手上。
于是,有了城里那些尸体,有了她的父母……永远留在那里。
她相依为命的母亲,还有从不给她好脸色却为她而死的父亲……
雪很大,不久,应该就可以完全覆盖了他们。也好……
想着,她一笑,妖娆至极,“我知道你不会放过我,但是我不怕,我的父母已经死在了你手上,如今再多我一家三口,正好做伴。”
她的手缓缓覆上小腹,颊边浅笑,唇轻启,“这孩子,是辛夷的。”
沈意说话时,已经看到上官墨身后飞身而来的夏临,那男子长剑直指,周身杀气而来,向她。
她没动,只静静看着上官墨高大的身躯重重一晃,那即便是方才匕首刺向他心脏亦岿然不动的男人。
她背叛、刺杀,天子的护卫赶至,诛杀她。
她想,无可厚非,她连躲都不想,坦然迎视。
不想,夏临的剑已刺到她眼前,却再不能前进分寸。
“皇上!”
那极为衷心的护卫惊呼,颤声低叫,何曾这么震惊不淡定?只是他眼睁睁看着上官墨抬手,徒手将他杀气凌冽的剑握住。
鲜血霎时从指缝间流出。
夏临惊乱,连忙松手,跪地,“臣罪该万死!”
上官墨恍若未闻,实则,除了他方才抬手动那一下,他整个人几乎像石像一般,仿若没有情绪没有生命。
只有目光紧-窒,一直看着眼前的女子,并不知他到底想看什么。
只是,当看到她眼睛里从始至终冷漠,即使他徒手为她挡下剑来,她眸中亦不曾有一丝情绪时,他的脸瞬间青白了不少。
良久,他终于低低一笑,“你骗我,你又骗我。我说过,我再不会相信你。”
她亦是一笑,无所谓,“一开始我想活下去,当然要骗你。可此刻,我没想活了。人之将死,我没有必要骗你。从我母亲死在你手上那一刻起,我就根本没想逃。连方才我求你放我都是假的,我不过是想接近你,然后亲手杀了你,为我爹娘报仇。”
她说着,目光冰冷的瞥过他心脏那里的伤,血没有止。所以此刻,他浑身是血,其实已经看不清到底是那里伤了。
她快意一笑,却又忽地轻叹,“只是终究……”
“终究什么?”他的眸子早已灰败,却并不知为何见到她眼中不舍时,竟又再次紧张起来。
然而,沈意却是看也没再看他一眼。
她转身,看向一直在她身后的辛夷……她的不舍,在别人。
“终究……辛夷,你要陪我一起死,你会怪我吗?”
那同样美貌的男子闻言,唇角一勾,目光落到她的小腹上,“你说的,一家三口总是要在一起的,我怎会怪你?若是幸运,你一刀致命,拖你的仇人一起下去,也算是今日运气好了。”
跪在地上的夏临早已是目眦尽裂,愤然盯着那绝情的女子,眼风却瞥见一直岿然不动的上官墨那素来坚韧的背影颤得厉害,而后,竟连连踉跄几步。
夏临大慑,连忙起身去扶。
却就是在这边动静时,那边,辛夷觑了时机,极快出手,将沈意揽住,同时施展轻功,两人落到马上,用力一夹马腹……
“不要让她走!”
不知是否是因为失血过多,上官墨一张脸白得可怕,他狠狠反手抓住夏临的手臂,如看仇人一样凶狠地看向夏临。
“拦住他们!”夏临匆忙出来,只带来数人,此刻一声令下。
然而,皇家禁军尚未来得去去追。却只见视线里,一只箭矢忽地如疾风闪电,以不可阻挡之势直直射向前去……
……
上官墨是亲眼看到那支箭射进沈意身体里的。
辛夷快马加鞭,她就坐在辛夷身后……箭矢射进她身体那一刹那,她浑身重重一僵,而后……缓缓转过头来。
虚空里,她往他看去一眼。
那一眼,上官墨想,会随他到死。
真的只有一眼。
时间,不多一分,不少一分;情绪,不深一分,不浅一分。
远远的,她……似乎是在笑,也似乎是寒透了心。
就一眼,便回过头去。
逃命的快马丝毫不曾慢下,径自飞驰。然而过处,有什么遗落下来,刺眼。
那是……一支玉簪。
她原本紧紧攥在手中的东西,终于放手,遗落在地。
一年前——
“小皇子,这里,这几个音出来的音色需要饱满,所以手指要先触弦,然后再弹。”
“这样吗?”
“对的,小皇子真是聪明。”
……
永福宫里住的是当今皇上最小的儿子,如今已有五六岁,皇上老来得幼子,加之小皇子是当今傅皇后嫡出,那宠爱自然非常。
偌大的宫殿繁华自不必说,单是近身伺候的宫女内侍便有三四十人,这还没有算外间伺候的。
好在这小皇子还小,亦是个活泼的性子,永福宫内气氛平和,否则光这森严的等级便可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此时,有三名宫女进来,虽也刻意低了声,然脸上那笑都快合不拢嘴了。
“喂,你们,什么事这么高兴?”
小皇子被吸引去注意力,扬声问。小小的人儿坐在案后,挺直着腰,虽生得粉雕玉琢,到底有那么几分皇子的气势。
三名宫女连忙上前来,行了礼,恭敬道:“回殿下,奴婢们刚刚领了月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