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乡镇挂职的于刚常给我打电话,邀我去他那里转转。
“窝在大城市里太憋屈了,快来乡下放松放松吧:俺们这里什么都是绿色的,包括村姑,环境好、空气好,吃的喝的绝对安全,文化生活一点不比城里差,网吧酒吧歌厅迪厅一应俱全,连村子里都有卡拉ok……”每次一喝高,他准在电话那头没完没了地诱惑我并替他所在的那个位于长白山余脉脚下的棒槌乡做广告。
于刚是我的大学同学,毕业时考入省政府当上了公务员,前年提为副处长后被选派到乡镇挂常务副职,属于“高职低挂”,据说这叫补上基层经历,是为以后的升迁做必要的准备。
不少年轻人对去乡下挂职心里起怵,熬过规定的时间便逃之夭夭。于刚却“挂”上了瘾,一年期满后又主动要求延长两年,乐此不疲地致力于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事业。
今年夏天我意外获得了一个去长白山参加汉语文字学术研讨会的机会,因为有两位韩国学者的出席,活动自然升格为国际会议,主题是探讨“囧——后现代主义的焦虑与紧张”。
既然路过,肯定就不想错过。于刚等我口干舌燥地阐述了对囧的看法后,便用一辆捷达车接上我,直奔棒槌乡。路上的于刚并没有表现出我期待的那种兴奋,他歪坐在后排,昏昏欲睡,中间还停车哇哇地吐了几次。他不好意思地抱怨说,昨晚喝高了,让姜三炮那个王八犊子掐着脖子灌进了一斤半白酒,可惜了吃进去的狗肉,连渣渣都不剩全都吐了出来。
东北的夏季最适合避暑,公路在丘陵、草原、森林与湿地间穿过,摇下车窗玻璃,空气鲜浓,一眼望去郁郁葱葱。正在分段施工的高速公路开山辟岭,钻洞架桥,在丰腴充盈的绿色躯体上留下了一道道黄色的伤痕。公路的两侧不时有触目惊心的巨幅标语闪过,上面写着发誓要举全乡之力修建一条富民路、平安路、放心路、廉洁路、康庄路、反腐路、民心路、正气路……之类的狠话,若不明底细,还不知到底要修多少条路呢!
车到镇上,已是掌灯时分,街上灯火通明。镇中的文化广场上,矗立着一个造型怪异的不锈钢雕塑,我问这象征着什么?于刚答,镇上的四套班子——四根柱子托起一个圆球。老百姓说这叫四套班子顶个球,骂我们呗!
傍晚的镇子喧嚣热闹,主街道的两旁商铺门前全被烧烤摊位占满了。烟雾缭绕的空气中充满了膻腥、孜然和尿骚味儿。我们的晚餐安排在国土所开办的一家酒店里,包房内的大圆桌可以坐下十六位客人。镇里的主要领导都来了,显然是冲着于刚的面子,跟我握手致意,说了许多带着烧烤味道的热情话语。等端起酒杯,一个个豪情万丈。菜还没上到一半,就趴下了两位。镇长开始大呼小叫地喊人了,接连赶来的一个是税务所副所长的小姨子,另一位是林业办主任的二闺女,据说她们都是镇长念念不忘的“硬菜”,只有贵客临门时,她俩才上场。两位“硬菜”颇有几分姿色,且性情活泼热烈,只服从镇长的命令,“让干谁就干谁,干倒为止”。好在有于刚保护,加上我身子单薄瘦弱又戴了副高度近视镜,未能刺激起两位小姑奶奶的“干倒”欲望,才幸免于难。等一半人倒下后,镇长提议收拾战场,转入下一节目,到街上吃露天烧烤,喝冰镇啤酒。
深夜的小镇吃喝娱乐的人群尚未散尽,我们又补充了六七个人,重新坐在马路边上的小摊上开战。每过二十分钟左右,镇长就招呼男士们站在街角墙根下一齐撒尿,女士们视而不见地说笑着,等我们提上着裤子坐回椅子时,女士们便一齐起身到同一个墙根边上蹲下。男人们同样若无其事地说笑着,偶尔会夸上几句哪位女士的屁股真白之类的骚话。凌晨三点多,总算散了伙,各个东倒西歪地摇晃着离开了。
第二天上午,我头晕脑胀地向于刚建议,今天到下面的村子里看一看,不敢再碰酒了。于刚说,好主意。他立即给一个村长打了电话,说中午赶到那里吃饭,安排土菜即可,有什么吃什么,别找人陪同。我心里踏实了许多,下了招待所的三层小楼,又到街上转了一小圈,因为头一天赶来时天色已晚,没看到镇容镇貌。镇上的楼房都是近十年新建的,墙体的外立面差不多都贴着瓷砖,临街的店面一个挨着一个,各种招牌灯箱眼花缭乱,既有时尚的“梦醒巴黎”娱乐城、“东京胜景”洗浴中心、“穿越时空”网吧、“激情无限”迪厅,又有特土的“俏妹子”美容院、“醉三宿”酒馆和“土鳖王八蛋”乱炖、“俏娘们”饺子铺……电管所雪白的院墙上除了刷上腥红夺目的严厉打击偷电缆盗窃变压器之类的大标语外,还有几行用蜡笔歪歪扭扭写的小字:“王小强吃屎”、“张明明喝尿”等等,看来这里的饮食习惯存在一些问题。
赶到西耙子村时,正好到了晌午。迎接我和于刚的是一个大学生村官,脸上还残留着几分学生气。他腼腆地向我抱歉地说,这是个贫困村,条件差,中午将就着吃顿农家饭,实在是不好意思。于刚在他面前平添了些官架子,虽拍拍他的肩称兄道弟地叫着,但一看就是上级领导。午饭安排在老村长的儿媳妇家里,我们进屋时,炕上已摆上了饭菜。小媳妇儿长得挺俊,嫁过来刚两年,小孩尚未断奶。她抱着孩子,招呼我们上炕。等我们脱了鞋子,她又把孩子塞到小村官的怀里,说还要做摊黄菜,为了让客人吃到新鲜的鸡蛋,她一直等着母鸡现下呢!
桌子上的饭菜都很乡下,除了香肠和猪蹄子是从镇里的食品店里买的外,其他的都是村里自产的。我和于刚吃得很开心,还喝了二两左右的小烧,陪同我们吃饭的只有村官、会计和小媳妇,没有灌酒的恐怖。吃完了饭,村官说,咱们唱会儿歌吧,咱村子里也有卡拉ok。我很诧异。小媳妇笑着说:“咱家就有!村里的卡拉ok就建在咱家!”她边说边把我们引到西厢房,还真是个唱歌的包房,里面模仿着城里的歌厅简单装修过,打开开关,棚顶的镭射灯闪着五颜六色的光。小媳妇说,装修和买设备村委会给投了三千块钱,是文化建设项目。平时村长经常带人来唱歌,一个钟头三块钱,没有现金可以拎几斤黄豆、玉米、地瓜、鸡蛋都行,最好是大豆,大豆值钱。她又往外屋的墙角指了指,那里堆放了一袋袋大小不一的土特产,都是村民们唱卡拉ok的消费。
村官说,再去找两个水灵点的姑娘媳妇,加上你,陪我们唱几段。小媳妇说,等我给猪添几瓢食就过来!于是,我和于刚、村官儿在三位乡下美女的陪伴下唱了大半个下午。中间小媳妇跑出去好几趟,不是喂狗就是喂鸡,还捎带着给孩子喂了回奶。临了我掏了50块钱被于刚拦下了,他说20块钱都用不了。村长说,这20块钱也不用掏,我给她们记两天义工就行了。村里每年都会给村民分配几天义工,做修路、排水等公益劳动。她三个今天陪领导了,可以免除两天劳动,很划算!
回到城里后的不久一天,于刚打来电话,从口气判断好像没喝酒。“没喝酒也能打电话?”我很吃惊。他说“别提了,最近老走背字,前几天吃烧烤喝啤酒,去墙根排水:我们一帮人愣是把墙给滋倒了,真他妈的丢人,把我的小腿给砸骨折了,正在医院里躺着呢!你什么时候过来慰问慰问我,我带你去耙子村泡温泉,做足底,蒸桑拿,信用社刘会计的大丫头新开的店,纯绿色的村姑柴禾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