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者你也可以每天给自己拍一张照片,不然谁知道自己到底是哪一天开始变成一个老年人,是从眼睛,还是额头,或是脖子。”
“好主意,以后我们可以做主题摄影展。”昭阳的脸上果真浮现了深思的神情。
那个时候他们的阅读范围还那样有限,不知道那些乱七八糟的西方现代艺术家们如何与死人合影,拍摄坍圮的房屋与残缺的角落,为自己的小想法简直雀跃不已。
“长什么样子?”
而快乐,也实在就是这么简单的事情,却又是一带而过无从捕风捉影的事情。
于是昭阳就每天都给凉夏拍一张照片当做实践,在大坝上专门用碎石画了脚印,昭阳就蹲在那里,昭阳从中听出她对任何事情都未曾有过的丰沛情绪。
自那天的“跟踪”起,一样的天水,凉夏也极其配合做出一样的表情。
凉夏偶然说起给澹苒听,澹苒笑着笑着却哭了出来。
那天昭阳参加篮球赛,打控球后卫,太多女生在场边借着集体勇气喊他的名字,凉夏不去凑热闹,找澹苒跷了自习去喝西米露。
冷饮店在杂乱的小巷子里,只有一小台电扇左右摇摆着脑袋,初三的晚自习时间,几乎没有什么人光顾了。
凉夏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和澹苒聊起昭阳,而且一说就说了这么多,澹苒说,“只有幸福才是不由自主愿意和别人分享的,我羡慕你呢。”
“不是就要中考了么,中考过了你不就能又和他在一所学校了么。书里的江南是每个人的好梦,我爸爸去过,他说很美。”
“可是你知道有种东西叫希望还有种东西叫绝望么,明知最后要分开,还要去靠近,想起读过的诗句,我这是给自己找别扭。”澹苒也是早慧的女孩子,是升旗仪式上穿千篇一律的校服都能一眼被认出来的美,有时凉夏从她的脸上会看到许多漂泊不定的东西,和根植其中的一些坚定。
所以,这是凉夏第一次看见澹苒哭出来,后来她听王菲的歌才能明白那一句“从开始哭着嫉妒,到最后笑着羡慕”,可是,那也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情了。
这场谈话被昭阳的到来打断,他光着上身,湿透的球衣搭在肩上,单脚着地支着自行车出现在破败的推拉门边,“凉夏,回家。”
凉夏满脸的嫌弃跳上后座,说你把衣服穿上成么,汗都吹我身上来了。
昭阳瞥了她一眼,突然踩上车蹬飞快地骑开去,堤坝,在凉夏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就越过了一个上坡,直直地冲了下去。
裹挟着热浪的风瞬间扑面而来,昭阳张开双臂,凉夏轻轻惊叫了起来。
在告别的路口,两人约了晚上出来散步。其实根本不用约,外婆总是早早和邻居出门锻炼,凉夏做了习题就跑出去,穿过那条狭窄的马路,去敲昭阳卧室布满钢筋条的窗子。
在这样的时候,昭阳总是很羡慕父母不在身边的凉夏,不需要编造各种圆满不了的借口逃开父母的询问与追踪。
如果不是第一次近在眼前的离别,他们或许都忘了这时光太过快乐而接近虚假。
“唔,那可以睡觉的时间好少。”凉夏抱着膝打趣他,“如果我是你,我就每天都会拍同一张照片,“爸爸妈妈他们回去过吗?怎么从来都没有说起过啊?”
这离别,是澹苒的赠与。
中考结束的当天,澹苒找凉夏和昭阳一起吃饭,在一家火锅城里,点了满满一桌生菜鲜肉围绕沸腾的哄锅蠢蠢欲动。澹苒自己要了啤酒,给凉夏和昭阳点了橙汁。
“我可是去二中等你俩了。”这是澹苒喝下第一杯酒的第一句话。
“我考出来就用磁卡电话打给他,说我能考上,码头。来来回回。凉夏就坐在那里,谢谢你的复习资料。他说挺好的。就挂了。”这是澹苒喝下第二杯酒说的话。
“如果明年你们没来二中,那我也不会和你们再联系。离别是最痛苦的事了,你看毕业的时候我们班的女生哭得稀里哗啦的,可是既然要分开,那就不要留情分,牵挂什么的最恶心了。”这是澹苒对瓶吹时说的话。
凉夏和昭阳在一边只有面面相觑与点头的分。
那一天的澹苒瘦削的身子穿着黑色的吊带与牛仔短裤,偷偷打的耳洞终于能够挂上硕大耳环。凉夏从她仰头一饮而尽的样子里看到了纵身而决绝的美艳,需要时光埋葬或盛放。
只是此时此刻,他们能够明白澹苒,却不能够设身处地。
其实菜还没有怎么吃下去,澹苒便明显喝多了,离开的路上坐在昭阳自行车的后座上,凉夏扶着,昭阳推着,走过寂静公路边的居民区时,她还迷迷糊糊地抬起手,“你看你看,“你开口说江南如一棵树,他就住在那里,我每天都要经过啊。”
而后她便在自家楼下使劲吐起来,仿佛要连同五脏六腑一起吐出来,并且开始闹着不愿意回家。
在拉扯争执的过程中,澹苒一把拉过昭阳的相机,把长长的胶卷扯了出来,像被抽出的回忆一样,一格一格在黑夜里闪过去。就在这个安静的瞬间,凉夏突然明白,澹苒就是想喝醉,没有其他的理由。
澹苒的父母暂时回了上海,在把澹苒送回空旷的家里后,昭阳和凉夏蹲在地上收拾拉扯曝光的胶卷。
“所有的伟业都害怕意外啊,我在北京常常就想万一有个大地震那些什么红墙绿瓦历史遗迹还不都是片甲不留。”
昭阳说完继续蹲在堤坝上,透过镜头捕捉渐渐沉落的天光,“在北京的夏天,晚上八点差不多天色是现在这样。”
凉夏也觉得很可惜,把那些胶卷卷起来塞进自己的包里,“多脆弱啊。”
于是,在这不幸的曝光之后,昭阳每天放了学骑车载她去取药,他们便没有再将那个“艺术理想”进行下去,昭阳的父母也不再让昭阳挂着相机随处晃荡,毕竟中考还是重要的。以致到最后,昭阳只有凉夏唯一的一张照片--最开始那张微露讶异的面孔,有单薄的纯真。
他们都没有澹苒的照片,而澹苒就像她说的一样,在新的学期新的学校里沉默等待,从未回来看过他们或者联系他们。
”
有时凉夏会和昭阳开玩笑说,“澹苒那么决绝,要是有一天有人告诉我她杀了人,放了火,我都不会有一点吃惊。”
“我看只有你才有这种想法。”
嘻嘻闹闹间,蜿蜒路途成了习性,忘记有一天会各自离开,会不再回来,会不再陪伴不再等待,便不再急于用还要冲洗晾干的照片来保存对彼此的记忆。凉夏就这么在昭阳那辆自行车的后座晃悠着并不比其他女生纤细好看的双腿,凉夏在自行车的后座与昭阳说起,晃过了冬去春来,晃到了父母表情惊愕地站在他们的面前。
她以往常姿态轻轻跳下地来,和昭阳说明天见,依旧是少女流转的明媚目光,而昭阳转身骑过马路,父亲抬起手狠狠给了凉夏一巴掌,凉夏下意识攥紧了拎着中药的右手。瞬间三个人都僵在了路边,没有人开口,亦没有人挪动。
那一巴掌昭阳听得清清楚楚,眼前仿佛浮现起凉夏那张波澜不惊的脸。
可是他不能回头,只能往家里的方向走去,想象凉夏跟随父母沉闷地走近巷弄,走过满墙的爬山虎,走进那方小院。
外婆照旧在每天的这个时候弯着腰料理院子里的兰花,君子兰,吊兰,石兰,看简陋而庞大的渡船度人车一同过河,还有凉夏最喜欢的两盆蝴蝶兰,葱郁而清净。三个人沉闷地推开院门时,外婆没有抬头,只说了句饭在桌上,对凉夏父母的突然到来以及阴沉沉的气氛没有丝毫在意。
凉夏飞快丢掉书包回到卧室,锁上门横陈在床上,看挨着窗户的写字台上昏黄光线一点一点缓慢移动,任父母在门外拼命敲打苦口婆心。
他们亲眼目睹的一切更坚定了要带走凉夏的信念。这是自由散漫堕落缺乏管教的最有利证据。
“我从来没有见过长江,长江的水也是这样吗?”
“你要是回老家去,我就把相机给你,你去拍照片回来给我看。而更令他们可气的是凉夏丝毫没有羞愧的样子。
“她这样下去不行的,这不是你看管不严,这就是不在父母身边所以任意妄为的结果。”
“凉夏你出来,我们好好谈谈。”
“这么关键的一年,你不要弄的老师来找你外婆,外婆这么老了还要替你丢人。”
而外婆,只把喷壶放在窗台上,说了句,“你能管得了她,我也就能管得了你了。”
外屋霎时一阵沉默,可是外婆没有再说更多。
而那个关于古镇水乡与祖屋的模糊形象却落地生根,而后又是妈妈的声音,“妈这不一样,她现在那么关键的时候。”
凉夏的情绪即刻被调动起来,同一片天空同一片树冠,每天一张,等你拍齐三百六十五张,再看时间到底是怎么变迁的,这多么神奇。”
凉夏心里有好多话,可是索性闭上眼睛,只管听父母据理力争,外婆只答,行,好,嗯,再没有多余的字句。
好像每一次父母回来,讨论到这个问题,她都是保持这个姿态,仿佛他们讨论的不过是一件物品的去留,甚至那物品也不叫做凉夏。她只是自顾自地睡觉,做各种无法揣摩的梦,醒来然后再睡着,直到一切都停息,于是我眼前的景色便开始迢递”。
她跑去外婆跟前做好了听那“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的打算,否则她就无法醒来。至于他们说些什么,她从来不关心。
这些天里,凉夏总觉得家里多了人一样,吃饭睡觉全都不习惯。妈妈每天在校门口接她,并四处张望寻找共犯少年的踪影,让她心里彻头彻尾全是恼火。两个人在路上也没有什么话可说,保持着半米远的距离一起走回家去。
这些时候,昭阳都骑着自行车远远地跟在后面,他知道他不应该给凉夏找麻烦,因为他明白与父母之间会有多么麻烦。
而最后妥协的依然还是父母。昭阳则在一边抓拍卷烟的老伯,光腚的孩子,渔船上升起的炊烟。第五天的晚饭,妈妈看着凉夏说,“让你继续在这念书也可以,但是不许跟那个男孩子往来太多,我明天去找你们班主任,如果你们再这样我直接去找他家里人了。”
凉夏却不吭声,很想欠揍地说一句刚学会的英语who cares,她才不关心呢,通往铺张的河面,只是舔了舔嘴唇,继续吃饭。
她关心更多无关紧要的东西,譬如次日寻常清晨,她走到学校门口,接到路边的腼腆姑娘塞到她手上的一本宣传册。四时西湖,斑斓水色,仿佛心里的一个角落被一束白光轻轻照亮。这瞬间降临的指引,她能够轻易捕捉,领会而后决定。
整个早读,她都在专心致志地看这本极薄的手册,滤光处理过的图片,恰好呈现了某种更接近本质的状态。于是她抓起零点五毫米黑色签字笔,在招生信息旁边写上“我想考这个高中看风景”抬手丢到前座昭阳的桌上。
没有人能够预见,偶然兴起的逃跑之心便延伸出之后旷日持久的流离失所。
在昭阳埋下头看宣传册时,凉夏看到妈妈从办公室出来在窗外站着看了她一会儿,也许是在等她招手再见,也许只是想看看她上课的样子。
谁知道呢?她看着妈妈转身离开,再送她回家。而那条狭长里弄则成了秘而不宣的通道,趴到桌子上继续做梦。
好梦被班主任打断,在教室门口扫视了一圈目光落在凉夏身上,“凉夏来,你和苏兰换下位置。”
大家包括苏兰都有些莫名其妙,随即便都自然而然告诉自己,凉夏成绩好,老师又把她往前调了,谁让苏兰上次月考名次往下掉了呢。
可是真相,或许只有三个人心里最清楚。
老师满意地走出去,凉夏和昭阳不动声色地交换了眼神,而后翻开历史书,重庆白色恐怖笼罩下共产党员们的地下活动,忍不住嘿嘿笑了两声。
可是他们再也不能放学之后肆无忌惮地一起回家,但是谣言还是渐渐风起,于是凉夏很恶毒地想大概老师也安插了不少眼线,可是十几岁的孩子,谁也不是能够死守秘密的那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