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什么长得过时光,门前缓流的河水呢?
走下长途汽车,烟雨婆娑,打湿了凉夏厚重的冬衣。流水已经结冰,一念之间,她便来到这里等待春回。
青石板路显得这样冷清,好像中学时候读的桃花源记,这溪谷之内,不知有汉,无论魏晋,人间十年百年甚或千年又有什么关系呢。
凉夏在这寂静的深冬,叩响了颓败的木门。门板后淳朴的一张脸让凉夏一时语塞,他们真的有同样血液在身体里翻涌循环吗?
素未谋面的远房亲戚,凉夏以外婆的照片佐证,独自回到了外婆曾答应过她要带她回去的祖宅,而此刻,却是她带着外婆,回到了故乡。
那么高大的马头墙,檐前雨铺成了巨大的雨幕,凉夏搬了小竹椅坐在门槛里。现在,她才能够在这里,静静翻看完外婆的一生,那些日记,书信,照片,一字一句都不曾囫囵。任心里起伏的水声与面前的河流重叠纷沓。
那是外婆的族谱,来自于民国吴姓军阀的旁支。而烟火战乱的岁月之后,留给一个家族的,也不过是更胜旁人的没落。
那是外婆第一次见到外公,来向父亲求学,戴着眼镜,斯文干净的模样,外婆端茶递水,坐在父亲身边没有与他说一句话。
后来,后来是什么时候呢,下雨天里,他在女校门口等她下学,与她撑伞一同回家,小心翼翼走在古老廊桥上。
借着父亲的书,他们一来一回借来还去,渐渐私夹书信,写隐晦的诗歌,衷情款曲难表。
可惜,曾外祖父的骨血里还有落寞贵族的矜持,而外公的家里又是最为传统的回民,对于外族女子也一向是不喜欢,更何况是所谓大户小姐。
就像所有古老的故事一样,门当户对,媒妁之言终于驱使了外婆骨血里反抗的天性,一走了之,为了即便是现在看起来依然稀少的爱情。
看到这里,凉夏笑起来,笑着笑着眼泪打湿了早已因锁在抽屉里而发霉了的纸张,她仿佛还能看到外婆在月色下坐在船尾的样子,两条漆黑及腰的麻花辫,伴着月光的清甜歌声,那是她的外婆,那是属于这个家族的故事。
外婆放弃了她的家族,外公放弃了他的信仰,于是才有了后来的岁月……
那是……那是何时何地?
镇日雨水,遮天蔽日。而这一日日连同河水流逝的却是令人心安。
好像攀爬险峰,终究要回到山脚下,走了再远也终究有个地方需要回头。
凉夏把那些脆薄的纸张小心地放回箱子里。
时光不肯原宥,而我却原谅了你,像海洋原谅了鱼,潮水在月光下涌动着语言,说,我已原谅了你。
那些被不断替代掉的始终都在,就像修改了无数遍的油画,涂抹覆盖,一层层刮开,一切都未曾消失。
却真的一直都在失去。
“凉夏,来吃饭了……”远房的表姐在里屋招呼她。
“嗳。”凉夏合上陈旧的木门,最后一点光线消失在门边。
外婆生于斯长于斯的祖屋,她于锦绣华年转身回来。
她回来了。所以,她终究是要离开,而后永远不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