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夏站在随着列车一并摇晃的洗漱间内用清水覆盖住面孔,猛地抬起来,有水珠落下,一颗接续一颗,滴滴答答落定。定定地看了看镜中面容,嘴唇略显苍白干燥,身体发出了缺水的信号,除此之外看不出任何细微风雨痕迹。
走之前,想要带走的物品全部办了托运,贴上整齐的标签,提前投奔了晋浔而去。离不了身的书籍和碟片太多,整整装了三大箱。
告诉她要给她一份工作的晋浔,已经在那座她完全陌生从未涉足,即使有昭阳在这里她也未尝心生向往的北方古城里帮她联系好了暂住的地方。
晋浔说目的地在西苑,贴近颐和园,类似学生公寓,四人间。有很多北大的学生或者想考北大的学生拥挤在那里。
一路上,她看过浩渺夜幕,田野上升起的水汽,相似的村落与城市,想到她将要落脚在红墙黛瓦下,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火车缓缓进站时,凉夏才给苏岩发去了信息,他或许还在她楼下徘徊过,或许在焦灼地上班,或许在尝试接受这匆匆的结果,或许,他只当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她说,“我在北京,换个地方生活,祝好。”
在短信发出的刹那,她突然觉得或许她从未一头扎进他的心底里去,生根发芽。
这突然,令她有些恐惧,因为她的任性将再也没有退路。
晋浔来接站,穿着黑色风衣,系带子的翻皮绒鞋子,左肩挂着电脑包,站在熙攘的站台上。是凌晨,有零星雨水,温和光线落在他的肩膀上。
凉夏从车窗看到他,他对她微笑,缓缓跟着火车一起往前走。
晋浔接过她手里的行李,领她跟着人群往出站口去。
“叶迦呢?”
“今晚在我父母那里。”
“后悔了么?没想到我当真会来吧。”
“没想到,但是已经做好准备。”
坐在出租车里,凉夏收回一直搁在车窗外的半截手臂,慢慢摇上车窗,碎屑一般的雨水覆在手臂上的感觉非常奇特,无法相信那是雨的形态。
司机“啪”地按下计价器,“北京今年出奇地多雨……姑娘打哪儿来?”
“姑娘打哪儿来?”这忽而随口一句拖长的疑问将情景倏忽转回了古时茅檐村舍,夜半投宿,鸡鸣狗吠,还沾着半点江湖气。于是她想起苏岩,想起他塞满一书柜的金庸和梁羽生。想起他说凉夏,人年轻的时候没有爱过武侠,就像没有爱过诗歌一样遗憾,没有爱过诗歌就像没有爱过一个人一样遗憾。
果然,他说对了,就像,她离开了。
看向窗外,与她的想象并不相同,她以为它的历史全在白昼,黑夜尽是声色犬马兵荒马乱。然而,空荡荡的公路宽得没有边沿,足以失掉一切的底气,她面前的并非一座不夜城,纵然所有的建筑都在兀自发光,可是那光芒仿佛只为映衬宇宙的寂静。
她借着微弱光线去辨认路标上的地名,微小名词兀自散发一座城市的气质,譬如,公主坟,铁狮子坟,她说,“晋浔,北京就是一座巨大的坟墓,百鬼夜行。”
车程只有二十多分钟。她跟着晋浔身后穿街走巷,默默不发一语。在她短短二十载上的人生里,她再三投奔了一座遥远而陌生的城市。
晋浔把钥匙递给她,“都是考研的学生在住,人很多,安全没什么问题。你的行李已经先放进去了。只是暂时住在这里,离公司有点远。我这边帮你留意找着,尽快吧,找到合适的房子就搬。”
凉夏一面听一面点头,稀松路灯,斑驳白杨,北方的夏夜气味,没有任何一样是她所熟悉的,除了此刻的月亮。月光敷在晋浔的脸上,一半明亮一半沉寂,她认识的这一人一物与她在这异乡重逢,完成时间在此前所设下的局。
其实,晋浔说了什么,嘱咐了什么,凉夏没有真切听进去,她没有准备亦无计划,也不准备去计划,只当这里与那里并没有太大的不同。也只有在地图上,她才能真切知道自己走了有多远。
晋浔抬腕看了看表,“那,明天公司见了,有个简单的小面试,不用紧张。都安排好了。”
“嗯。”凉夏在公寓门口送别晋浔,灯光昏暗,暑热翻涌,晋浔在楼梯转角微笑挥手下楼,她顿时丧失掉了与这里唯一的依凭。她还没有告诉母亲,她离开了久居的南方,与她一样,选择了风尘仆仆的北纬40度。
幸好现在的年轻人都睡得很晚,看书复习或者聚会玩乐,凉夏的到来没有惊动谁也没有打扰谁,可能是所有生活在这里的人都习惯了来来往往的新房客与旧故人。
环顾属于自己的小隔间,行李就已经占据了大半,除了床与桌子,再容不下其他。窗外漆黑,树影丛丛。凉夏在床上坐下来,一时间不知身处何方。
苏岩的短信在这时姗姗回了进来,姗姗得凉夏都忘记她在不太久的之前曾给他发过短信来故作告别。
他说,“其实凉夏,你是我见过的最没有脾气的女孩,可能越是这样,就越是决绝。如果你想通,或者愿意原谅这对生活的妥协甚或是你没有指责但已经认定的自私,就回来。”
或许连凉夏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心是双面的凹凸镜,有些东西在一面被缩小得几乎不见,而有些东西却在另一面被无端膨胀。也许,她本就不是那个他一定要挽回的那个必须,所以她走,就是自己选择了结果。
然而,这数十个字里,却也有一往情深,让凉夏蜷缩在窗户旁,看着冰凉月色,想起许多个年岁里的夜晚。想起,她最喜欢的那句诗,“江畔何年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曾经,她晃荡着双腿在少年的单车后抑扬顿挫地背与他听,不知他是否记到如今。
于是凉夏在心里默默设下属于自己的底线,做一个游戏,又何尝不可,你有所弃我有所持,划一条如淮水秦岭的线在这之间,若有朝一日你能自行越过,我便回头。
关掉手机,打算好好休息。可是却只是很浅地睡着。月光明亮,一勾如水,数度照她醒过来,风扇嗡嗡转着,她开始想念杭州老城的公寓。不太好用的空调,木地板,光着的脚丫。她还没有退租,在剩下三个月的租期里,她还留下退路。
留有余地,不会两败俱伤,不会各自后悔。就算很久很久以后,不留遗憾也变成了最大的悔恨。
由是,凉夏开始每天坐在地铁站的椅子上吃完烘焙面包,喝一袋蜂蜜红枣牛奶,把包装丢进垃圾桶奔上拥挤地铁的生活。每天在轰鸣车厢里看着漫长路线图上的提示灯一盏一盏亮起,再一盏一盏熄灭。
而她的工作与在杭州时候并没有太多的不同,依旧是制作网络频道,负责心理专栏书写,两年的工作经验,一切划归为流程,轻驾就熟。
原来人生的第一份工作比想象中要重要很多。经验有时也是捆缚的绳索,让她一入之后便再也难以离开这行当。
她想说我去做新闻评论也可以,我想做美食频道,摄影编辑也行呀。可是,人到这里,因为一纸简历,就自动被判定为她应当继续做她所熟悉的这一切。
晋浔说劝解她说,“跳槽容易换行难,这份心你就死了吧。”
凉夏要求了一个贴着窗的角落位置,悄无声息地开始新的工作。她给苏岩留言,说原来结束与开始并没有那么难。苏岩的头像始终黑着,签名固定在数天前,“上海,会议。”
上海。这个自动关联风情与美好的,凉夏从未去过的地方。小琉璃回去的地方。一个那么远又分明与她有关的地方。
而这个互联网的会议,晋浔也会去参加。并且在他交换回的一堆名片里,她看到了属于苏岩的那一张,也意外看到了属于澹苒的那一张。澹苒所在的公司是这次会议的承办方之一。她默默将这两张名片抽了出来,剩下悉数还给晋浔。
晋浔说,“叶迦也喜欢翻名片看。看名字与头衔。”
凉夏坐回自己的位置上,捏着两张名片,重叠到一起,放在了一边。小琉璃,那个在少年时代唯一同她亲近过的上海女孩,有些事情,或许你一生也不会知道。而苏岩,也不会知道。
她拍下这两张名片,用彩信发给苏岩,“时过境迁,所有的重逢看起来都像奇迹。她好吗?”
“她订婚了,下月结婚。你别多想。”苏岩很快回复过来。
她想的只是送不出的祝福。你终于,回到你一直想回到的城市里,那个没有琉璃瓦的城市里,你会重新生根。
晋浔敲了敲凉夏的桌子,说我先走了,早点回去看看叶迦。
凉夏点点头,把两张名片随手放进了抽屉里。目送晋浔拉着行李箱离开,而后,她有些无所事事地看着窗外明亮的傍晚。
慢慢地,凉夏发现,在这新的公司里,下班之后通常没有人急于离开,与在杭州时很是不同。七点办公室里依然人员熙攘,有人打暴虐的闯关游戏,有人认真处理公务,有人抽烟喝水大声讨论每日一增的停车费。于是凉夏也渐渐习惯了在21层的宽敞办公室度过傍晚。有时也看一部电影,在常去的论坛发了影评搭末班地铁回去。她还不习惯称之为回家。
一站一站驶过,一站一站灯光骤灭,凉夏开始对此上瘾。
她不太与其他同事闲话聊天,做事亦不见得比别人积极,多数时候处于微笑与倾听的状态,脸上写满无所谓的表情。常常别的同事在忙碌编辑时,她在偷懒,当然是在工作完成之后。咖啡喝的很凶,对着辐射强悍的电脑屏幕一杯接着一杯。固定阅览一个古籍网站,去夜看红楼浏览帖子,在办公室非常安静的时刻她噼里啪啦飞快地打字。
晋浔说,他们没有看到你藏在表面之下对生活异乎强大的野心。
“是么?我有野心么?”
“我看得到。它可以缩在你的心里冬眠,也可以破土而出,像整片天空。”
说这些的时候都是在32层的顶楼,漆黑夜空吞噬掉时间。在偶尔加班的深夜,凉夏用硕大的背包塞上藏在休息间的罐装啤酒,去32层的天台。两个人在电梯里都不说话,仿佛是一件需要郑重对待的事情。
生活像她拍在手机里的上百张天空的图片,永恒平淡无奇,因而快乐是桩大事情。
32层,是能够俯瞰东四环的高度,无数的灯火阑珊泛滥蔓延,离地面很远距天空亦遥,纵身扑入带着暧昧温暖的城市生活。大风毫无顾忌地吹过,在深夜震耳欲聋。你看不到它,你只能感受,深切而剧烈,不留痕迹。
凉夏抬起手来给晋浔点着呷在口中的烟。对这样的时刻应当感激,在这个所有人都缺乏对待情意的耐心的年代,有人能够与你一起并肩观望世间冷暖。
晋浔问她是否想去看看叶迦。
凉夏摇头,“能够遗忘那段记忆,对叶迦来说,是幸福的事情,我不应该去提醒她,更不应该作为一个陌生人去打扰她。”只是她还记得那个女孩握住晋浔的手时无邪的笑容,如花美眷,似水流年的俗话,大抵如此。
“好吧,你想租哪里的房子,这个叶迦或许可以帮到你。”
“嗯……”凉夏吐了口烟,想了想,“就这附近吧。每天走在地铁里觉得像打仗,所有人都是匆匆的,迅速的,并且显得非常凶恶。长此以往我会仇恨世界。”她想起在气味不洁的一号线里涌动的密集人头,就不觉皱起来眉头。
而晋浔,当即就拨通了叶迦的电话,凉夏惊讶地阻拦他,“不用立刻马上现在就,太突兀了。”
“不用把她当病人。”晋浔冲凉夏眨眼,是温柔而意味深长的样子。
叶迦在电话里的声音更少气力,听了晋浔的要求,沉吟片刻说,“哎呀,昭阳住的地方不是正合适吗。我打给他问问,那个小区里出租房子的应该特别多。”
于是,就在这所有地方都经受着潮湿蒸腾的盛夏,昭阳在千里之外的小城里接到了叶迦的电话。
他说,“我不在北京。”
“不告而别去旅行?”
“心血来潮,就走了。我租的那套房东在11层还有套房要租,还拖我介绍房客来着。我把电话发给你,自己去联系吧。”
“好。希望旅途让你快乐。”叶迦依旧温柔如常,在昭阳听来已经遥远得仿佛相隔了几个世纪。
眼前渡河的轮渡还在来回送着人与车辆,码头灯火通明,有老人与孩子散步,戏水。青铜的铜牛雕塑卧在离昭阳不远的地方,名为“安澜”,是否自从它塑在这里,淮水就安宁息止,不会漫过城市与农田。
有十年了么?或者是八九年?昭阳记不清楚了,经过一个世纪末的变迁,除了从未有翻新的火车站,和某位历史名人的塑像外,这里不再是他曾认识的那座只有梧桐漫天与缓流时光的小城。
曾与他一起日日坐在这淮水边沉默的女孩,也同这座城市的历史一起,消失无踪了。
就像刚刚被云层遮住的月亮,湮没在夜晚水流里的光亮倏忽融化进了昭阳身体里的某处深潭里。
“叶迦有个朋友的房东的房子想出租,天,好复杂。是两居室,在双井,你要是感兴趣可以去看看,这样上班就真的很近了。西苑那边,远在其次,总觉得是阴沉了些。”晋浔在公司门口与凉夏分别时合上手机,转达了信息。
凉夏说房子不错的话那当然一拍即合,“尽快去看看吧”。最近她总是觉得身体不适,不舒服也不清楚微恙在哪里。每每昏昏欲睡,从心底就涌出寒气,非常需要温暖与阳光来抵抗。
晋浔说周末我联系好再约你,并再次问她,“真的不要我送?”
凉夏摇头,挥挥手自己往地铁站去。在很多时候,她接受晋浔的照顾,又觉得自己并不需要任何人照顾,哪怕再空旷的夜晚,再岑寂的道路,有人或者没有人,她都缺乏恐惧,或许是因为没有什么可失去,所以走着走着就走出了莫名其妙的归属感。
这或许,是从她走出苏岩视野的那一刻开始的吧。
从那一刻起,她是一无所有的人。她抛弃了一座城市,或许只是逃避自己被放弃的命运。一同放弃的还有本就不多的一个女孩子应当有的柔软与牵念。
于是周末,晋浔便带了凉夏去看房,非工作时间穿越一个三环横贯东西还是第一次。
公寓在十一层,走进电梯,角落竟然坐着管理员,凉夏诧异良久,一直盯着人看。
是退休的老阿姨,守着窄窄方桌,在插花,她对凉夏说,“姑娘你看我这花多好看。”以后的时间里,凉夏渐渐习惯阿姨每天换一瓶鲜花,有时是蔷薇,有时是马蹄莲,也有时是大红玫瑰。
公寓有开放式小阳台,八角飘窗,朝南,席地而坐会容易获得好心情。
凉夏当即决定租下来,立刻便要与房东签租房合同,并决定次日就搬过来。
“我先整租下来,然后自己找室友吧。这样,比较放心。”凉夏低头趴在窗台上签字时说与晋浔。
在西苑的最后一个深夜,凉夏抱着本坐在床上,不开台灯,在黑暗中获得安宁,怀着新月一般的心情,写下一份合租启示:
“双井小高层。两室一厅。光线充足。次卧招租,接受风象或火象星座年轻人。对人怀挑剔心,待人迁就真诚。拒绝热闹。”
它会为她找到一个室友,带一个陌生人进入她的生活。这样想着,也觉得有趣,于是写完便贴在了豆瓣,等待回复。
随手浏览网页,明明困倦,而包裹着她的寒意却另她全无睡意。伸手又紧了紧已经合严的窗户,将被子死死裹在身上,是因为换季了吗,所以才有这透了心的寒气流遍全身。
在不相识的QQ好友的签名里看到这样一句泛滥的话,因为爱上一个人所以爱上一座城。凉夏觉得自己的胃开始不适,这不适最终导致的却是大脑的昏沉,于是网页未关程序未退就直接合上了电脑,放回柜子里锁好。
是连续两天阵雨之后的晴朗夜空,白云的轮廓依然清晰可见,大朵大朵地被风推着缓缓移动。因为爱一个人所以离开一座城,无论是故乡,还是杭州,是亲人还是苏岩。她习惯性地贴着玻璃,突然痛恨此刻自己竟然还清醒着。